下午两点，明轩准时来到政务处，精神面貌倒是不错，只是眼神里多了几许沧桑。他先是在钟处长那里补了假条，又来到徐长志这里说明情况。
徐长志似乎很理解明轩，只劝说明轩要顾惜身体，工作都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明轩点点头，不再说什么，回到自己的位置上认真做起事来。
没有宴宾楼的锁事，也不会为得到情报而出谋划策，身上没有了重担，虽说轻松，但心中总是一片空白，感觉阵阵落莫。明轩细细想来，觉着好笑，从前总是忙得抽不开身，盼望着能有一天清闲日子，如今真正过得清闲了，倒觉着是在浪费光阴了。大毛和赵新鸿一直视明轩为好友，两人见明轩这段时间上起班来勤勤恳恳，十分敬业，两人私下里低咕道：“这个人变了……”
“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顾家生意亏了……”
这些天一直下着雨，眼看着快过新年也没个晴天。明轩对兰心说，快过年了，要回兰家小院看望兰母。兰心当然同意。兰夫人得知后，甚是高兴，一大早便张罗着午饭。
今天是周末，原本是不用上班的，但是自从新的县长上任后，要求周末必须有人值班。明轩独自在办公室，好清静。
他起身来到窗前呆呆地望着林中的那间小屋，小屋被成片树林掩盖，难以让人发现。逢年过节徐老爷最讲究，今年这个年，徐老爷怕是难过了。
他心中暗暗叹气，想到：长志为何要将徐老爷关押起来，他若真想帮助徐老爷，完全可以凭自己的能力将他放出南溪。他私自关押徐老爷究竟是什么目的，难道是因为……
明轩有些不敢往下想，但他又不得不问自己：徐老爷和安县长都在为松田做事，安县长被抓一定会供出徐老爷是“千里”，徐老爷怎会坐以待毙。长志生在徐家，怎么会不知道这些呢？所以，是长志指使付雷杀的安县长吗？明轩心中明白，其实这不是他第一次怀疑了，但今日的猜测更加接近真相，这让他有些恐慌。
安县长之死一直搁在他心里，他苦苦找寻付雷始终无果，之前新书说还有另外一批人在找付雷，会是长志吗？明轩闭上眼，将思绪重新整理，他将安县长之死与徐老爷被囚禁联系起来，顿然恍然大悟。
他慢慢睁开眼，那双深沉似海的眸中忽然带着些许泪，他似乎明白了，可眼中的泪却模糊了他的双眼，叫他难以看得真切了，他心中如释重负却又如同压着千斤石。长志，你终究还是让我失望了！
他转眼又是一声冷笑，自己与特工总部再无任何关联，就算知道了真相又有何用？天空仍是一片阴暗，细如牛毛般的雨在空中飘着飘着，没了方向，四处散落。微风骤停，细雨撒落在小水洼中央，溅不出一滴水花，洁白干净的石板路上湿了一块，像一团黑影印在明轩的心里。
他转身坐下来，忽然不知道该干什么了？一会看手表，一会胡乱写字，一会站立难安，一会又出神发呆。时间过得太慢了，他一刻也不想呆在政务处了。终于等到下班了，他赶紧锁了门，走出政务处的大在门，往兰家小院走去。
兰夫人和吴婶正在厨房里忙活，明轩惦记李处长不能来，他特意买了一只卤鸭，四个卤猪脚和一壶好酒交给东贵，烦他捎过去。东贵正有此意，拿了东西悄悄去了。明轩站在兰心屋前，望着那几株红梅发愣，兰心走过来问道：“看什么呢？这么认真。”
“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院子里的梅花开得正好，不知道明年会不会开的更好？”
“当然会的，年年如此。”
“我们从相识到今天，细算来不过短短几年，但我却感觉仿佛过了大半辈子。”
“拐着弯的说我老了吗？”
“我哪敢啊。只是感叹时间过得太快，而自己什么都没有做好。岁月不同了，人也变了。当真是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啊。”
兰母正好端菜来，她道：“什么花不花年不年，这梅花要过了大年才开呢，菜都好了，快来坐着吧。”
两人相视而笑，转身进屋去。
虽然有兰心陪伴，但明轩总是闷闷的，兰心问他是否还惦记着宴宾楼，明轩摇头说道：“都不是那里的人了，还谈什么惦记。”
兰心是最了解他的，说道：“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刻意掩饰内心的想法会更难受。”
明轩看着自己的妻子，笑而不语，这世上也只有兰心最懂自己。兰心又道：“我看你闲着也没事，不如去逛逛，说不定还能找到你想要的东西。”
明轩看着善解人意的兰心，笑道：“是，你说得对。我不能坐以待毙，不为别的，只为牺牲的战士们。”
南溪的天空异常阴暗，风吹散了细雨落在明轩脸上，格外冰冷。他每走过一处，回忆便涌上心头，城北的据点已经成为了一片废墟，从前的繁华与热闹，转眼间，说没就没了。每一个点，每一个人，都是他精心安排，谁知这一切都随着那晚的炮火，烟消云散了。他心中伤感，又见细雨纷飞，落叶飘零，心中悲苦一涌而出。他深深吸一口气，定定眼神，往安保局走去。
吴局长见了他仍是十分热情，他见明轩面露愁容，迎他进屋说道：“前些天，顾老弟那边出了大事啊。”
明轩感恩吴局长惦记，又心怀愧疚，说道：“是我考虑不周，还差点害了吴大哥。”
“顾老弟不必为此事而自责，敌人突然袭击，让我们措手不及。来，坐下说。”
“难道吴大哥也认为是日本人所为？”
吴局长喝了口茶，思虑片刻说道：“不像是日本人的作风，对方既不攻占一席之地，也不抓走任何一个人，令人费解。对于那晚发生的事，我也深感惭愧啊，是我安保局的工作做得不好，敌人才有机可乘。”
“吴大哥不必自责，对方下手狠毒，与日本人没什么差别。”
“那晚我听见枪炮声，立刻集结了安保局前往支援，可对方火力迅猛，等我赶到城北已为时已晚，对方声东击西，似乎早有准备，城南战火不断，我又连忙赶到城南，和他们正面交锋，但是还是晚了一步，对方已经打算从临江街撤去。”
“吴大哥和他们做过正面交锋，那么，依你所见，对方什么来头？”
“对方枪法虽然有章法，但从战略部署来看，不像日本特务。对方狠在杀人不眨眼，只要是军统的人一律不放过。我偶尔听到里面的人谈话，声调语气和南溪口音相似，像……像是凤井山里头的口音。”
明轩心中一紧，手微微颤抖，他握紧拳头，不想让吴局长看出，离真相越近他似乎越紧张。但他仍然面不改色，说道：“山里头的人大多都做了山贼，吴局长怀疑是山贼所为？”
吴局长皱眉说道：“我怀疑是。多年前，为了保卫南溪太平，我曾带领安保局多次剿匪，可后来刘局长上任后，我不再管南溪安保局的事，对剿灭山贼也是有心无力，但对于他们的作风做派，我仍然能一眼认出。”
“吴大哥还记得当年徐老爷走私枪火的事情吗？”
“当然记得。特别是在刘局长上任安保局以后，徐老爷走私枪火更为频繁了。”
“据我所知，徐老爷都将枪火卖给了山贼。由此可见，徐老爷和山贼的关系匪浅。”
吴局长听的明轩如此说，他想了想说道：“看来徐老爷早已和山贼联手，是我们忽略了，所以才造成了那晚惨案。”
“徐长志带走了徐老爷，但是他并没有将徐老爷送往总部。我四处打探，已得知徐老爷被关押在一处地牢内，所以那晚的事，不是徐老爷所为。”
吴局长思来想去，问道：“那么，这群山贼是否与顾老弟结下怨恨？”
明轩低下头，想了想，说道：“我也很想知道，我与他之间究竟有什么样的怨恨！”
“从我俩认识的第一天起，我就欣赏老弟的为人，这窝贼人，我是查定了！”
明轩心存感激，对吴局长说道：“查六福。”
明轩从安保局里出来，天色将黑，路过玉常的茶铺，见玉常繁忙的身影，想起那天的枪声，心中难免后怕。原本早就该来看看玉常，这些天，自己沉浸悲伤之中，忘却了对他的关怀。正巧看见宴宾楼的周总管从茶铺里出来，明轩迎上前去招呼道：“周总管，这么巧，也来这里喝茶。”
“宴宾楼的事情多着呢，我倒是没有顾少爷这么悠闲呢。”
明轩笑道：“宴宾楼生意不好做，周总管辛苦了。”
周总管一脸和蔼也笑道：“比前几天好了许多，顾少爷要是得空，来宴宾楼坐坐。”
“好，一定。周总管来林少爷的茶铺做什么？”
不管明轩是有意问起还是无意，周总管自然不会如实相告。“也没什么事，只是听说林少爷那里的茶很好，所以特意订了两盒。”
“的确如此，前几天我也订了一盒龙井，今天到货了，我特意来取。”说完笑着进了茶铺。玉常正和会计算账，见明轩来了，笑道：“哟！稀客啊。”
“稀客来了还不快上好茶。”
“里边坐。”又对打杂的说道：“去泡一壶上好的碧螺春来。”
“哪儿用得着喝什么碧螺春啊，来壶老鹰茶更好。”
“不巧，我这里偏没有老鹰茶。对了，拿样东西给你。”玉常从账台抽屉柜里拿出一包东西，递给明轩道：“这是普洱，好东西。”
“这么好的东西，我才不会客气呢。我看你这茶铺生意不错哦。”明轩道。
“将就吧，我说不弄，林蔓偏嚷着要开的。”
明轩笑道：“我原以为总是她将就你，没想到是她改变了你，开茶铺这么文雅的事情你都这么上心。”
玉常无奈地摇摇着头，脸上却洋溢着幸福。“别以为文雅，全是些繁锁的事情。把心思都放在了生意和不亏本上，哪还有什么闲情雅致去品茶。”
“哈哈哈，想不到你还有如此体会。”
“可不是呢。我看你最近倒是不忙。”
“不忙才怪呢，明天还要外出。”
“明天不是周末吗？要去哪里呢？”
“替长志去市里送份资料。”
玉常端着的青花瓷杯阁在空中，他一愣，道：“发个电报就好了，干嘛非得叫你跑一趟，要去也该六福去啊。”
“他是县长嘛，他说了算。”
玉常不说话了，喝了几口茶，看似心事重重，明轩问：“怎么了？”
他放下茶杯，小声说道：“往后长志叫你办事，你……你多留个心眼吧。”
明轩本就怀疑长志，何况吴局长遇害又是在玉常的茶铺，玉常一定知道什么。他低下头来，问道：“玉常，你想说什么？”
玉常只顾盯着茶杯，不再言语，他不是害怕真相，而不敢说出真相。明轩看看墙上的子弹印，又问道：“玉常，那颗子弹是谁留下的？你知道是吗？”
玉常深深叹息，他咬咬牙，欲言又止。明轩见他眼中带泪，神情痛苦却又无奈，他已猜着几分。“玉常，你不说我心里也清楚得很。我不逼你，你什么都不知道最好。”
玉常紧握着拳头，缓缓喘息，末了只听得他咬着牙，说道：“那天，吴局长路过我的茶铺，我请他进来喝口茶。吴局长刚坐下没多久，就听得外边一声枪响，吴局长命大，他弯腰捡东西，那颗子弹才打在了墙上。”
“那人是谁？”
“我……我跑到窗边关窗户，在对面楼上看到一个身影，是……”
“是谁？”
“是……是......
“谁？”明轩逼问。
“是......六福。”玉常的声音越说越小，四肢无处可放，他不知道自己将真相说出来是对还是错。明轩，长志，都是他真诚以待的兄弟。他原本想着，抽个好的时机，去找长志聊聊，可是今天明轩偏又来了，他看着明轩憔悴的模样，心中得知的真相，却不能隐瞒了。
明轩缓缓呼吸，此时此刻的他，已经感觉不到任何心痛了，他的怀疑最终成真。他早已看到了真相，只不过，他所看到的真相被蒙上了一层面纱，看得不清晰，玉常是那个帮他揭开面纱的人。如今，他看的真切了。他一杯杯地喝着茶，像喝着酒，可惜不醉人。
玉常见茶喝完了，说道：“我再去泡一壶。”
“不用了，你去忙吧，我一个人静静。”
玉常明白明轩的心情，因为当他看见六福的身影时，自己也震惊了，他离开桌，留下明轩一人。
明轩独自呆了许久，看着来往的过客，心中顿时伤感。人与人的相识长不过一辈子，短不过几年，几月，几天，几秒。几句寒暄，寥寥少语，已道出了时间淡忘物是人非的道理。从前，他与长志相知相惜，就像是这茶壶与茶，相互暖着对方，如今时间久了，天也寒了，不知是茶凉了还是壶冷了，即便开春了，也不会再有从前的温暖了。
天色渐黑，玉常留他吃晚饭，明轩说不了。玉常见他脸色不大好，原本想劝说几句，可他始终没能说出口，只好看着明轩落寞的背影渐渐离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