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癞头仿佛得胜的将军归来,一路哼着小曲。
怀里的娃娃是他的俘虏,肩上的白猴则是摇旗助阵的偏将。一身破烂衣衫,硬是让他穿出了百战袍的感觉。只觉得漫山花草皆是敌军,左脚踩死一队蓝玉花骑兵,右脚踢死一堆六齿草弓手。走着走着,老癞头还时不时呵呵呵的傻笑,就连肩上的白猴偏将都纳闷这老疯子今天发了什么癔症。
老癞头在晴明山黄阴县很有名,当然不是好的那种。
老癞头本名胡三,年轻时风流倜傥,家境富裕,耳聪目明,且颇有诗才。曾做得一手《醉江吟》震动整个海州,甚至邻州也有些名声。少年得志又潇洒多金,慢慢的也就成了青楼的常客。所谓琴棋书画青楼好,才子佳人座上宾,鸳鸯账下磨诗书,孔雀台前照离人。
胡三和许多野史传记或者小曲传唱的人一样,爱上了一个歌姬。日夜你侬我侬,相偎相依。有一日赏灯节,胡三夜晚喝醉了酒,站在明花楼最高的飞檐上,面对着半城的才子书生、达官显贵,大声宣告:我,胡三,要娶歌姬明兰姑娘为妻!
次日,举城哗然。
胡三的父亲胡海庭亲手将胡三的腿打断。命人将胡三关在柴屋,每日着人送饭。半年胡三被放出来后,明兰姑娘已然自缢离世。当日,胡三连喝十八碗归仙酒,对月长歌,忽笑忽泣,之后大醉三天。
醒来时,便疯了。从此人称胡三疯。
胡三疯的父亲不认这个不肖子,母亲也不敢将孩儿接回家中。只好任其流落在外,时不时着人打探,送些吃食银两。直到双亲过世,再也没人看顾,胡三疯跌跌撞撞,不知流落到哪里去了。
胡三疯七十几岁时,得了大半生的疯病居然有了好转,辗转回到了家乡,在父母坟前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
从此每日牵着一只小白猴子,在街头巷尾,卖艺为生。
胡三疯沿着云麓山,一直东行。黄昏时分,便走到了晴明山下的官道上。
头顶的太阳已经不再热烈,如同老太监的家伙事,软弱无力。明明已经日落西山,却偏偏还要发挥余热,想要再重温这个世界。
路上的行人陆陆续续的少了,胡三疯一路奇怪,这男娃子也是真真的踏实,自从那花脸疯子手下抱起,便是熟睡着,一天过去了,也没见醒来。若不是胡三疯时不时伸手探探男娃的鼻息,还以为这孩子已经死了。
活着就好,多睡一会能怎地,三爷爷我年轻时还睡过三天三夜呢。胡三疯想到。
胡三疯正走着,突然身后传来唏律律的几声马鸣。只见一个蓝青衣衫的中年汉子策马停下,看了他怀里的孩子一眼,大声喝问:“你可曾见过两个女人抱着一个女娃子,从这里经过?”
胡三疯心说你这厮是跑了媳妇还是丢了娘?如此急切,不尊长幼!便是真个见过,我也不会告诉你。
口上却老实道:“不曾。”肩上白猴听懂了话,也举起了右手,左右晃动几下。
中年汉子盯了白猴一眼,“驾”了一声,继续赶路。
若是常人无甚么要紧事,是不会在夜晚赶路。虽然朝廷每年拨下巨额银两剿匪,但匪哪里能够剿清。胡三疯不止在城里有名气,在匪窝也有名气。
任谁总是隔三差五在山间看见一个耍猴的老疯子,都会记住。所以,这三山十二川附近的匪徒,远远的看见是这个老疯子,都远远的避开,怕沾染了一身晦气。至于抢?呵呵,抢个老疯子是一个正常人能干的事么?匪徒也是人,也是有骨气的。
仅有一次,胡三疯走在商队后面,被误抓上山,关了三天弄明白这是个疯子后马上就给放了,临告别时,一个义匪于心不忍,还含泪送了胡三疯几块碎银。
所以胡三疯行路不管时辰,撒尿不分场所。
山洞,树杈,拱桥石孔,都是他的常住之地。饮山泉,食野果,烤野味,逮着什么吃什么。
今日胡三疯高兴,在山里救了个孩子,还是男娃。当年清醒回家的时候,他的三个响头磕在了双亲坟前,隐隐约约中听到二老在地下抱怨没有子嗣传人。之后夜里总能梦见父母想要抱个孙子。这事,成了这个七十多岁老头子的心病。
“猴,你瞧这娃,定是神仙知我难有子嗣,特地给我送来的罢!”胡三疯看着怀里的娃娃粉嘟嘟,白嫩嫩,欣喜的如同树杈上的喳喳鸟。
白猴蹲在胡三疯肩膀玩弄红头绳,不满意小辫歪歪的造型,想摘下来重新编个样子,嗯,昨天和胡三疯在客栈,扒缝看见的光屁股女子,辫子就不错。
啪!胡三疯见白猴没反应,一巴掌排在猴头,“问你话呢,你这猴子怎么最近变傻了?”胡三疯生气猴子不理他。
白猴捱了一巴掌,呲牙咧嘴,你一个老疯子每天指望我给你赚银子,居然说我傻。白猴跳到地上,站在胡三疯面前,先用手抹下巴,然后用双手捂住自己裆部,口里向胡三疯吐舌头。
“猴崽子,敢骂我老不死的,不能行人事生娃娃?今天我非扒你一层皮!”胡三疯一脚踢向白猴。
白猴被这老疯子欺负惯了,现在机灵的很,一个闪身躲开,在远处向着胡三疯做鬼脸。
就这样,一人,一猴,一个娃娃,有打有闹的走到了半夜。
不管白日里的阳光多么烤人,半夜的月光总是会让人感到寒冷。
就像男人和女人欢爱。不论前戏多么热烈,中途多么激情,尾声必然很清冷。这是胡三疯清醒后总结出的一句话。
夜风袭来,胡三疯怀里抱着的又多了一个。小白猴子趁他不注意,一头钻进了娃娃“裹布”里,露出个比鸡蛋大些的猴头,和娃娃脸贴脸。胡三疯伸手想拽出来,猴头就往下缩。没了奈何,只得抱着。
走着走着,胡三疯打了个尿颤。几步就走到了道边,右臂抱着孩子和白猴,左手解开腰间麻绳,一股黄澄澄的洪水卸了闸,向脚下的蚂蚁窝淹去。
忽然,他隐约听见有人不远处厮打,一个女声呼喊着什么,似乎是在求救?
胡三疯不是个行侠仗义的人,也没古道热忱的心肠。讲老实话,他一个七十好几的老疯子也没本事英雄救美、助人为乐。
可是今天他“老来得子”,佝偻的腰杆似乎又直了起来。他决定最起码去看看,略尽绵薄之力。为他的儿子,不,孙子做个榜样。虽然此刻他的孙子仍然在熟睡。他也可以选择等孙子长大了告诉他:你爷爷曾擒龙缚虎、夜降妖魔、醉打八方、一身正气,救人于水火。总之,爷爷是个慈祥正直勇敢的人。
对了,年少时候的青楼轶事可千万不能秃噜嘴告诉他,胡三疯提上裤子便想边走。
不一会,在距离官道几百米的草地里,胡三疯趴着,看见白日里问过他路的那个中年汉子,正在扭打一个妇人,另一个清瘦女子倒在地上昏迷不醒,背上还有个篮筐,里面的一个女娃子扎着辫辫头,大声哭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