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口从路口的东南角,被风吹到了路口中央,亦是八派的中央。
井上垂着的小木桶撞在井壁上咚咚响。
王世间跟着这口井也走到了中央。
王一一目瞪口呆,但看见师兄走了过去,也跟着走了过去,站在王世间边上,四周每面都有十余个修士,看的他有些腿软。
荀紫君见到师兄弟都站在了场中央,她也走了过去,陈小草瞪了她一眼,示意她回来,她歪了歪头装作没看见。
中间的人在打量四周,四周的人也在打量他们,大家都沉默不语,气氛有些凝重。
王一一拽了拽王世间的衣角,轻声问道:“师兄,怎么了。”
王世间脸色复杂,他轻声答道:“方才,我与这口井交谈了一会,它说它想跟我走。”
这话听的王一一不知道说什么,但他听明白了,这口井是师兄的。
荀紫君对他说的要来抢东西,难不成就是它。
王一一向着师兄那边靠了靠,攥了攥拳,他轻声对荀紫君说道:“你快些回去吧,这里不安全。”
八派来抢东西,悬山也是八派之一。
他知道既然荀紫君和他们一起走到了中间,就是说她不会动手的。
但还有别的悬山人在,他不想看到他们起冲突,这样的立场会让荀紫君很为难,也让他不舒服,他情愿荀紫君跟着悬山的人一起来抢。
荀紫君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王世间拍了拍王一一的肩头,示意他没事,放心。
然后他面带微笑,身体微转,环顾八方,心头却有些泛苦,他明白师父要他来干什么了。
天上,太阳又偏过一丝。
三人身旁的井有了变化。
井口轻颤,外壁上面附着的沙土被抖落了下来,乌黑的砖石上露出古朴的石刻,偏上方处,尽是些王一一不认识的上古异兽,似有龙凤也在其中,有兽腾云,有兽御火,洪荒中的蛮气尽显,也有些开了眼的树藤,山石,说不出的妖冶。
栩栩如生。
在诸般妖灵的下方,雕刻着一堆微小的人,这些人持器具,唤雷霆,引颈向天,竟是气势异常,毫不畏惧所面对的一切。
人群的边上,用古字体写着“人道永昌”四个字,王一一曾在小镇书店的一本《古语解析》中自学过。
露出奇异的外壁后,井口处涌出一阵陈旧的气体,呛得王一一捂住了口鼻。
然后井口又喷出了一些石块和小物件,散落一地,是它在这的这些年里,历代的小孩子们扔下去玩闹的。
变化停滞了下来,气体散尽,王一一想走近点看看情况,被王世间一把拉住。
接着他看到,这井口,异变横生。
与井口一般粗细的一道暗红色光柱,笔直的从井口射出,直插天际,不清楚光柱里面是什么,他不敢伸手去触碰,只是抬起头来,望向光柱所抵的高空。
不见尽头。
周围八派的人也是没见过这异景的,纷纷举头向天,就连已经坐到周围房屋顶上的各位领路人也都一起望去。
不知道是否有人看出了什么来。
草根观里眯眼晒太阳的王老道也向远处的天空张望了会。
能看到的其实不只是杨花镇里面的人,杨花镇外,也是有人见得到的。
天涯海角,人间各处,都传出了些喃喃声。
“出世了么?”
“嚯嚯,人王井。”
“果真在那里。”
……
王世间没有看那暗红光柱,他一直在盯着那口井看。
王一一也很快回过神来,他又向师兄靠了靠,悄悄摆了个《千鼎》的起手式。
老道传他的《苍翠引·枯荣》中以修炼为主,着力在破境上,与之相配的术法也是有的,但要在清明境才能用得,眼下他若是需要与人动手,还是要用那两套炼体时的功法。
王一一一遍遍的扫视着周围的八派人,偶尔撇一下井口的光柱,他很担心,这光柱消失的一瞬间,他们会冲上来抢井。
光柱持续了很久,已经过了一炷香之长,高度的凝聚精神让王一一稍感疲惫。
忽然,他瞥见光柱里的暗红色变弱了,渐渐变的透明了起来。
他赶忙向上望去,果然不知多高的光柱在慢慢回落。
片刻,光柱消散在了井口。
他立刻警觉,如在弦之箭,只要周身有人迈步,他立刻就能迎上去。
其实他也自知,自己这么点修为,甚至不是周围八派弟子的一击之敌,但他一定要护着师兄。
就像师兄以往护着他一样。
然而,八派之人并没有什么动作。
段寻花似乎看出了他的紧张,对他喊道:“放心,我们不要那口井。”
身为巍峨境修士的他固然可以传音而来,但他这般喊话,就是在告诉王一一,周围的八派人会默认这句话,他们是真的不要这井。
王一一闻言稍稍放松了精神,对段寻花点点头,他觉得这人或许不是那么差劲。
变化平息,井又变回了常态。
王世间两步上前,走到井边,蹲下身来,他一只手轻搭在井口。
然后,青翠的灵气向着井内开始灌注。
有些人投来好奇的目光看着,他们好奇的不是王世间对着井灌注灵气,而是王世间的灵气本身。
王世间毫无保留,体内的灵气向外狂涌,被井吸收进去,井口的外壁慢慢沾染上青绿色,从下至上一点点蔓延,就像在往井里注水一样。
随着灵气的灌注,王世间脸上的表情越来越是疲惫。
片刻,青绿的光泽终于染过了最高的一只异兽的顶发,此时的王世间已是脸色苍白,身体微颤,他体内的灵池几近枯竭。
王一一紧守着师兄,又崩起了放松下去的精神。
被灵气灌注的井口起了变化,他在一点点缩小,缩至巴掌大时停了下来。
然后它在空中划过一条小弧线,扣在了王世间的背后。
这一刻王世间体内灵气涌现,他方才为了注灵抽干的灵池,灵林,灵河又生机焕然了起来。
他自视体内,灵河处,河床一点点沉了下去,更深了,随后两岸外阔,河道渐宽。
小河化江,浪花翻涌。
内世界的远处一座小土丘平地而起,然后他的世界边界外延而去。
王世间入巍峨境。
他睁开双眼,觉得体内灵气充沛,很是舒服。
井消失不见了。
他的背心处一阵温热。
井虽然消失了,之前被一条绳子系在井口木梁上的小木桶还留在原地,王世间把它握在手里。
顷刻间,王一一感觉到周身气场一变,气氛紧张了起来,周围的人身边若有若无的气息显得有些急躁。
王世间对荀紫君递了个眼神,荀紫君心领神会,拉着王一一向悬山人那里走去。
王一一本不想走,但看到王世间坚定温和的眼神,他不自觉地动了脚步。
师兄有师兄的路要走。
他和荀紫君一起站在街边等待事情的发展,陈小草正站在周围的屋顶上。
众人中间的王世间缓缓站起身来,他论起手臂,向上一抛,随后在原地盘膝而坐。
桶。
飞了。
王一一没数清楚这一刻场上掀起了多少道气势。
各方的灵气蓬勃而发,场面上荡起烟尘。
刀剑铮鸣,灵器四起,诸般法宝散着流光,向着小木桶而去。
王一一的身边,李宸炑从深度的调理中醒了过来,看着混乱的场景有些摸不到头脑。
荀紫君一动未动,然而她身后的几个悬山弟子都助跑向前,纵身跃起,奔向了小木桶。
悬山炼体,以体为基,在弟子入阡陌境前是不允许配武器的,即使日后配了武器,他们依旧坚持,身体是最强的武器。
月华楼的弟子齐祭起长刀短刀向着天空夺去,冷弦的两柄刀也在其中,本来他可以更后面出手的,但是方才与李宸炑的比试中他受了伤,不得不这样混在其他月华楼弟子的飞刀中,加大几分把握。
各派出手方式类似,这一刻选择的都是祭器去夺,因为对于他们眼下的修为而言,器比人快。
只不过是灵器有差异,像那剑鞘和问仙宫出的是剑,而月华楼和天一会出的是刀。
一时之间,小木桶的四周流光四溢,灵器争锋。
而小木桶好像世界与它无关一样,它悠哉的滞在了空中,在它的表皮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灵气膜。
四周的屋顶上,有人坐着,有人站着,这些领路人都没有出手去夺桶,有些事是可以在背后约定好的。
几个修为最高的顶尖弟子都不约而同的压了手,倒不是他们也有什么约定,只是他们知道,此时天上的灵器是断然不能拿走那桶子的,这般僵持中,一旦有谁得了手,必备他人群而攻之。
他们不下场也是同样的道理,都没有把握能拿得下这个桶,又挡得住别人的围攻。
他们都在等那个先忍不住的人。
只是,出人预料的是,除了没办法御器提前进场被灵器打的只顾格挡的悬山修士,场上还有一个人动了。
剑鞘大师兄,柳枫梅。
他金底的衣料在阳光下有些耀眼。
他御空而起,手握四尺长剑,剑身里隐约间有金龙活络,抬脚向着小木桶那里迈去。
别人没把握做的成的事,他有。
滴水打湖,泛起千万涟漪。
他的进场把场中的节奏一下子打乱了。
柳枫梅不是个简单的名字,十岁而修,今年年方十九的他已经连着拿下两次次天南鉴的头名了。
自打那场久远的八派证道一战过去起,就有了八派同辈这一习惯。
有说法称,这是因为当时的证道战时八派里太多的修士陨落,上至印章境的强者,下至结庐境的雏鸟,人才凋敝到根基不稳,八派为了休养生息立下了“半甲子一代人,同开入门日”的规矩,以同辈切磋的方式代替证道战,避免青黄不接让宗门的地位动摇。
八派之内虽然会为了修行的理念而战,但也不愿意因为这种战事而失去宗门地位。
当然,八派里有些独特的传承未必会守这个规矩,像那悬山的顶拳人,问仙宫的清庄。
天南鉴,即是八派弟子在入门之初所要经历的切磋,四年一次,上一次是在两年前,三次而止。弟子所代表的哪方胜了,自然是有好处的。
柳枫梅那干净利落的两胜,压得八派里的另一派人很不好受,就连与剑鞘同一理念的几宗,也不愿意看到他这样成长下去。
以天南鉴为重要参考的雏鸣榜上,他稳坐第一。
八派的运作,有其内在的平衡,在没有哪方有能力力压群雄之时,没人想打破这个平衡,哪怕在年轻一辈里也没人想看见一家独大的局面。
柳枫梅脚下的每一步都走的很扎实,沉稳的步伐好像踩在了在场之人的心头。
他比众人先迈步,想要拦住他尚需要时间,见到他进场,空中交战的灵器里立刻分出了几根拂尘和几把刀,想缠住他。
拂尘是孤道观的,刀是天一会的刀。
他没犹豫,挥剑砸下。
他用的不是剑的两刃,而是剑脊,砸剑之势如使斧锤。
这几把刀不是他一合之敌,狠狠的被打落下去。
另一边的拂尘也缠了上来,无数银丝裹挟着剑身,拂尘错落左右,向后拉扯,其力甚大,长剑鸣响。
柳枫梅轻哼一声,似有不屑之意。
他单手握剑,猛然下按,再又高提,拽的拂尘在空中连抖两下。
如斩凡人丝线,半空尘丝若万。
凋零而下。
这剑和拂尘虽在他面前没走过一招,但也确实托了他片刻,这片刻已经足够孤道观和天一会的人赶上来了。
他右手长剑挥去,重重的斩在了车上行的刀刃上,左手握拳与吴小芷的拂尘硬顶一击。
柳枫梅退了一步,而车上行和吴小芷各退了三步。
气血上涌,几人都不太好受。
吴小芷所在的孤道观以术法见长,以她巍峨境的修为术法效果并不明显,此时的近身搏斗让她尤为吃力。
另外几边的八派弟子也亲身入了场,有人御器,有人持器,在空中叮叮当当的打成一团,每当有人要接近那只小木桶时便会被其他人赶来缠住。
兵对兵,将对将,虽然大家都是各个门派的顶尖弟子,但是仍有实力高低之分。
见到柳枫梅入场的那一刻,王一一身边荀紫君也向场中挤身而去,她与清浊门一个用铁尺的黑衣男子缠斗在一起,方才他是走在清浊门最前面的。
他本想跟进去帮她,但迈出一步又滞住了脚步。
结庐境。
他跟进去会成一个累赘的。
守井时,多他一分力量也是好的,但抢东西时,他每少一分力量便要荀紫君多一分力量护着他。
他有些惆怅的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