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温柔。
王一一站在废墟之上,木然的拨动手里的小鼓。
他觉得喉咙里好像卡住了一声长啸,他想吼却吼不出。
压抑的他眼眶温热。
站了许久,他把小鼓小心的收进了怀里。
然后走出了废墟,在往回走前,又深刻的回望了一眼废墟。
它就那么平静的躺在这里,任由时光把身躯践踏。
王一一唤醒了它,它却唤不醒王一一。
带着诸多的混沌,混乱有些呆滞的走回了平台,已是深夜。
在临近平台的林子中,他还遇到了荀紫君,她是发现他不见了之后来找他的,王夭夭、木惊堂在另一侧找他。
片刻之后,众人汇聚在了一起,今夜有四个人睡树枝了。
把双手枕在头下,王一一觉得头很疼,进山以来,困扰着他的怪异感越来越浓郁了,如果说之前的一切都是朦胧的感觉,那怀里的这面小鼓就是在说,他确确实实的与这座山有关系。
他无法说得清为什么自己会知道它在那儿,熟悉的就像自己亲手把它埋在那的一样。
他有些想师父了。
哪怕师父什么都不会告诉他,他也想回到那个草根观的家,那里让他安宁。
他闭上眼,心头一遍遍的念起《无念经》,那是师父小时候教他的,说每次他心意难平难以修炼时就念这个。
已成修士的他分辨得出,这就是本普通的经书,但他还是喜欢在心头默念。
“心无杂绪,自得悠扬。
五官清净,五感凝霜。
……”
不知念过多少遍,他终于睡着了,做了很多胡乱的梦,山,水,风,天空,地面……
醒来时又什么也记不清了,他睡得很沉,已经升了太阳。
去西面的小溪里洗了把脸,他强迫自己的心思回到老爷爷的轨迹上来。
他觉得上面或许有更多的东西在等着自己,本来之前对于在山上走到哪他没太多的想法,但看过昨晚的废墟之后,他有了必须上山的理由。
他想看看山巅之上有什么。
那条小溪,是他在山里唯一见过的水源,从很高的上面流向很低的下面,不知道这么高的山顶哪来的水流过,但这座山让他不明白的地方实在太多了,不差这一处。
他找了块还算僻静的地方,在一棵树下坐下,脑海中再次折腾起老爷爷挥舞拐杖时的姿态。
昨晚凭空的推想没有给他一个答案。
所以今天他在内世界唤出了幻化小人。
那小人此时正手拿一根树枝,比划着和老爷爷一样的轨迹。
一遍一遍,不知疲倦。
王一一看的入了神,手不由得一张一闭,他极力的想抓住什么,就在手边,就是抓不到,让他有些懊恼。
他不断地去握住手,但那丝感觉就如镜中花,水中月。
上午,正午,傍晚,入夜。
饿了就吃点饱饱果,渴了就去小溪里取水,境界低微不能辟谷实属麻烦,但享受口腹之欲也另有一番趣味。
一日匆匆,他没见到木惊堂,荀紫君,王夭夭和师兄,想必大家都在寻找自己的答案。
此时的幻化小人已经不挥舞木棍了,他和坐在火堆前的王一一一样盘坐着。
王一一睁开眼来,轻轻的叹了口气,一日的时间还是抓不住那丝感觉。
问题当头,他不太想去睡觉,但为了保持清醒的意识,他强迫自己睡去了。
这一夜,他没有爬上树枝,就在火堆旁胡乱的睡着了。
树林间,平台上,还有许多勤奋的身影,在孜孜不倦的寻找着那些轨迹的意义。
这真的是个很简单又很难的问题。
这一夜很是安稳,王一一没再梦到那些混沌的东西,他只是一遍遍的梦到那些轨迹,不过这般的重复也不好受。
他醒来的很早,地面的湿气很重,不知谁昨夜给自己盖上了一条薄毯。
他把毯子叠好,放在原地,继续自己的修行。
这次他向林子的更深处走了走,这里没什么人影了。
他想过了,既然幻化小人也不能让他看得真切,那么他就亲自来,也有很多其他修士是这样做的。
他随手捡起一根树枝,想着老爷爷挥舞的样子,挥舞了起来。
开始时有些生疏,总觉得有几个动作和所想的不太一样,他脑中又过了几遍老爷爷的动作给自己看。
他觉得自己看的蛮真切的,可待到自己作时又变得不一样了。
再看。
再看。
……
他视线沿着杖尖一点点的向另一端移去。
一样的。
没什么差别。
……
手?
手。
直到他看到了老爷爷的手型时他觉得有些不同,之前他一直在注意杖下的轨迹,没有注意过这里。
这老爷爷握杖的姿势极其奇怪,像是在握笔一样,他想起荀紫君说过,这老人家是南海画圣,那么他是以杖为笔么。
写字?作画?布阵?
他不是没想过其他人的答案,但总觉得这些不该是自己的答案,这些都对不上自己隐约间抓住的那丝感觉。
他动了动手,换了一根和杖一样粗的树枝,握住了它,这般发力很是怪异,与寻常握笔的方法也是不同的。
他试着比划了一遍脑海中的轨迹,有些勉强,但还算做得出来。
一遍一遍,不知疲倦。
在无人的林间,王一一比划的越来越熟练,可却越来越失落,他没有丝毫感觉到自己离想要抓住的东西越来越近。
差一点,还是差一点。
上午,正午,傍晚,入夜。
王一一还在比划着这些轨迹,终于在这一遍之后停了下来。
他坐在火堆旁,怀抱双膝,盯着火堆,挥动了一天的手臂,即使他是修士体魄,也觉得有些酸胀了。
他已经能挥出和老爷爷挥杖时挥出的轨迹一样的轨迹了,但这还是不对的。
答案究竟是什么。
我的答案。
大概是今天用去了太多的体力与精力,不久,他便合眼睡去了。
夜里有人来给他披上了条毯子。
又一日匆匆。
醒来的王一一觉得头脑有些昏沉,把身上同样的毯子同样的叠好,同样的放在原地,同样的去小溪边洗漱了一番。
他恢复了些精神。
幻化小人挥舞是看不出来的,自己挥舞也是感受不出来的,他又回到了最初的凭空猜想上。
离老人约定的四日之期只剩下今天一天加上明天半天了,不知道大家有没有找到各自的答案。
平台上,树林间,有人比比划划,有人静坐沉思,有人面露欣喜,也有人眼含焦急。
王一一随便找了块平地躺下,枕着双臂,有些放空自己的思绪。
他没有去问相熟的其他人的答案,如果答案不是唯一的,那两个人交出一样的答案,显然是不好的。
甚至他有些在躲着他们,他知道自己开口问起的话,他们一定会告诉自己,即使自己不问,他们也说不定会跟自己说。
他不希望这样,这些或许是答案,却不是他的。
那些觉得自己已经找到了答案的修士也多少有些在避开自己的同门,大概是怕被问到时为难吧。
王一一躺了一会,起身向着林中走去。
越走越深,不自觉的就走到了那片废墟旁。
白日的废墟看起来更加残败一些,一切的破碎都暴露在了日光之下。
他径直的穿过了废墟,在那间埋着小鼓旁的小房子那里坐下。
今夜是月圆。
他感觉或许今夜的废墟会有些不一样,他想等在这里,这些等待的时间若是思索不出那轨迹的答案,那便算作自己仙缘浅好了。
自是不甘,却也无奈。
平台上,荀紫君捏了捏手环上的小石头,她知道王一一去了哪里,却没有跟过去,有些路要一个人走,她相信王一一走的过去。
“你的手环是不是和师兄一样的?”她身后传来王夭夭的声音。
她回过头去笑了笑,“是啊,这是阿一送我的,他做了两条,他一条,我一条。”,说罢还挑了挑眉毛,她很喜欢看王夭夭生气的样子。
“哼。”王夭夭撇过头去,脸色果然不大好看。
沉默了片刻,“出了这吾首山之后,如果师兄有事,请帮我照看一二。”
王夭夭说罢竟屈身行了一礼,她低着头,看不清脸色。
荀紫君若有所思的轻轻点了点头,“阿一我自会照看好的。”
吾首山,悟道山。
见到轨迹以来,修士们神态各异。
王世间自打第一天后再也没有露面过,木惊堂好像早早想好了答案,这几天都在四处闲逛,一张碎嘴偶尔和些陌生修士东拉西扯聊的热闹。
有人找到答案敝帚自珍,避人而走,也有人对着同们师兄弟们旁敲侧击,想问点什么,或透露点什么。
风再次吹过上午,正午,傍晚,吹入了夜。
剩下的时间越来越少,终于有人熬不住了,一个小宗派的修士抽刀向一个散修,想逼他说出自己的答案来。
不料,他拔出刀的下一刻,就被睡着老头打的呼噜震飞了出去,这次飞的比之前那个人要远多了,他再也没回来。
看的众人噤若寒蝉,想必不能动手是这老头的潜规矩了。
每个人又回到各自的思索上,不敢在打什么歪主意了。
王一一坐在废墟上,等待着那轮月影渐渐升高,他有些无奈,还是没想出答案来。
那么就到这了么……
惆怅的看着夜空,月影渐升,不知道已经爬了多高的山,这里的月亮比平时更大几分。
悬于头顶的那一刻。
变化横生。
王一一站起身来,和他所想一样,心里没有太多惊讶。
地上残破的砖瓦泛着淡淡的光泽,随后消失不见了。
下一刻,光景乍现,一片完好的房屋出现在了这里。
一丝一寸,完好如初。
这是王一一进山以来感受最浓郁的一次悲戚,他心有所感,手颤抖的摸向身边的小房子。
手果然穿了过去,这些不是真的,仅仅是光。
他颤抖着心神,漫步在这片房屋间,每一座都盖的很是精致,砖如玉石,瓦似琉璃,不见人烟。
这片光景并不大,但他走得很慢,每一座房子都很仔细的去看,每看向一座房子,便觉得自己的脑海更沉一点,好像涌入了什么自己也说不清楚的东西。
砖瓦,栅栏,井口……
每一件真切的景物都不是真的,他轻轻抚过一路的光,走到了这篇房屋中最大的一间。
与围栏相连的大门敞开着,他走了进去。
虽然都是可以穿过的光,但他还是走了门,这个动作好像他做过很多次一样。
空荡荡的大厅里,正对面的墙壁下摆了张桌子,身旁的两侧各摆了几只椅子,都是很名贵的材质做的。
他怔怔的看着对面的墙,墙上纹着一只巨大的狼首。
和每次月圆之时,他心口上出现的同一纹路。
磅礴的无措海浪一般向王一一涌来,他淹没在其中感到一阵窒息。
他不喜欢这种感觉,他能感受到体内血的流动,脑内思想的混沌。
“啊……”
他不想再把啸声卡在喉咙里,他终于大声的呼喊了出来。
涕泪四流。
他不喜欢,真的不喜欢,就像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还给我,还给我,还给我……”他的声音在这无人之地一遍遍的响起。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的肆意,在知道自己难以修炼时也未曾如此。
如此的痛快与痛苦。
他移动身体,重重的砸向身边的桌椅,却只砸在了空荡荡的光上。
他又俯下身去,狠狠的砸着这大厅里的地面,透过虚假的地面,他的拳头落在真实的土地上,没过几下手上便见了红。
他不知道这让人一知半解的呼唤究竟想告诉自己的什么,想让自己做什么。
为什么告诉我我丢了东西,却不告诉我我丢的是什么。
他力竭的躺在大厅中央。
天上的月亮偏过一丝,一切光影都暗淡了不少。
他有些焦急的起身,又抱向一旁的桌桌椅椅,都抱空了。
他冲出了大厅,冲向每一座房屋的光影,试图去抱住一切所见。
四处疯跑。
他不知道的还很多,但不想让这些消散的感觉是真实的,感觉从没有骗过自己。
留不住。
一番折腾过后,他颓然的坐回了小房子旁,头顶上,随着月亮偏转,这片光影终是慢慢的消散而去。
留不住。
废墟又回来了。
心口微热,他褪去上衣,用手轻抚。
月光倾照而下,透过他的身体,落在他内世界的月光灵池里,灵池一点点外阔而去。
还未赶上青绿灵池的大小,但比起刚出现时已经扩大了很多,或许是山上的月光更亮,他吸纳的比往日更多几分。
有些逸散而出的月光也落到了小菩提树秒上,小菩提树秒如久旱逢甘露,疯长起来,没多久便成了一棵成树。
树上挂了不少菩提果,又落到地里,长出新的树来。
半片树林渐成。
胸口处,纹路显现,熟悉的狼首,方才才见过的狼首,他低头看去。
这次却有些不一样,他摸到这纹路里多了两道。
两行泪。
一边吸纳月光,一边平复心情。
背上的温热也传来了。
他背过手去摸。
他的手有些颤抖了起来。
他摸到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