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大至祖上历代都生活在杨花镇,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已经数不清了。
镇北方有很多田,其中有一块是他们家的,他守着这块田过了大半辈子,就像他爹和他爷爷一样,偶尔采些镇子周围的灵花灵草,仗着能翻得过关门峰,可以到横栏郡里麦上不错的价钱,生活的还算富足。
前几年讨了媳妇,生了个儿子,他攒了些钱,捉摸着把儿子送到郡里去读书。
离开这偏僻的镇子是胡家祖传的梦想,但到了不惑之年的他有了这个能力,却也在这里成了家,他一点也不想走了。
是不是自家的历代人都是这么想的呢。
这里的山山水水让他熟悉,他喜欢镇子的味道,他的身上也浸着这味道,他是一个地地道道杨花镇人。
平静的味道。
他只是一个种地的,讲不出个所以然来,但他喜欢镇子每日温暖的阳光和和睦的邻里,喜欢温柔的风,喜欢质朴的地,爱自己的家。
其实他也说不大清,是喜欢还是熟悉,但在这里生活,他觉得挺好的,好到自己不想离开。
他以为每日杨花镇的太阳都会照常升起,然后他会扛起锄头出门,哪怕有些来了又去的神仙,也不会对自己的生活有什么影响。
日复一日。
偶尔在横栏郡卖东西的时候听到人说,有的地方打仗了,有的地方受灾了,他不怎么明白,什么是打架和受灾。
杨花镇好像默默的吞噬了一切的不平静,让和他一样的许多人能安然的扛着锄头出门。
那是杨花镇吞噬了太多的不平静已经满了么,昨晚,镇子的北门关了。
这门从他出生起只关过两次,一次是神仙来了,还有一次是昨天。
可神仙分明已经走了,那又怎么了呢。
他只是个种地的,和其他种地的一样。
他忧心忡忡的坐在院子里看天愣神。
然后他看到平日里住在草根观的算命老道就那么飞上了天,他身后跟着那座他从来没去过的暖阳酒楼的老板,还有镇子里唯一一间书店的老板。
他狠狠的揉着眼睛,直到他们飞到高的自己看不见了,他也没敢相信这三个人是他所想的那三个。
平静的镇子里怎么会有土生土长的神仙呢。
他还是咽了口口水,平静还属于这个镇子么。
镇子之上,青云之下。
王老道负手空中停了下来,他身后的两个老板也停了下来,三人立于半空中。
王老道没回头,他低沉的开口道了两个名字,“何怀,李仁。”
两人闻言,抱手屈身,答了个“在”。
“你们跟我埋在这镇里多久了?”
“四十余甲子。”书店老板很老实。
“酿酒两千年。”酒楼老板有些顽皮。
王老道接着道:“你们已过铺宣,窥布道,今日若是为此身死道消,可会心有不甘?”
被唤作何怀的书店老板开口答道:“自是肝脑涂地,天地不真,吾等要这境界又有何用。”
那酒店老板李仁也附言道:“只恨当年实力低微,又恨今后难见盛景,唯独不恨今日丢了性命。”
王老道背身对着他们,有些欣慰的笑了笑。
世间各族香火千万年传,他坚持了这么多岁月,却也一直算得上吾道不孤。
铺路这么多年,仍看不到路成,但他还是愿意做块砖头,所幸有人愿意一起做砖头。
后路自有后人铺,后人踏。
“好!你们且跟到这,于此反布囚仙阵,代我护住下面的镇子,或有些小鱼小虾来找你们,不管是谁别念旧情,能杀便杀了。”王老道最后对他们嘱咐道。
“谨记于心。”
“道长保重。”
有事临头,没有赘语。
两人望着王老道向更高的天空飞去,然后对视一眼,东西而去,于半空之上,指臂挥舞,各色光华顺指散去,向四周打下一道道的道印。
道印之下,杨花镇。
已经关了门的暖阳酒楼四楼坐了几个人,透过开着的窗子,向远处的天空望去。
李纯时和一个年轻女子坐在窗口的桌子旁,两人身前各摆了杯茶。
另一张墙边的桌子上摆了两杯酒,却只有一个人,一个刻薄相的中年修士,他身材偏瘦,看上去却让人心生油腻之感。
他对面的一张桌子上什么都没摆,桌旁坐了个闭眼修士,面带胡茬,面部的线条很直,给人以刚毅之感,正在修炼。
油腻修士对着李纯时那边开口问道:“你说,那杂毛追得上么?”
李纯时无奈的答道:“野火好歹是凤族之长,王道长也不会全速赶路,自是追得上的。天上灵气稀薄,除了你一文钱没人施展的了咫尺天涯之术,让你去你又不肯,却还在这乱编排。”
那一文钱撇了撇嘴,没把李纯时的唠唠叨叨放在心上。
他又开口向着李纯时对面的女子问道:“清欢仙子啊,听说你又交了个小情郎,是不是正在那大山里头啊,你这脸色憔悴成这样,不如进山看看吧,凭你这……”
他还没说完,便被女子用热茶泼了一脸。
女子生的极美,眉眼含媚,仰坐于此气质自生,只是这一文钱确实没说错,她的脸色并不好看,憔悴里写着心事,更让人心生怜惜。
她懒得搭理这油嘴滑舌的一文钱。
一文钱用手扫了扫脸上的茶水,也不生气,“这仙子喝过的还真是别有滋味,嘿。”
说罢赶忙把脸转向那个闭眼修士,“李二啊,你这小娃娃怎么恁地冷静,这大事临头,老头子我都心尖打颤,你这不过修了千年的娃子就不慌张?”
李二像块石头,纹丝不动。
待体内灵气又走过了一个周天,他睁眼直视对面。
“聒噪。”
声音飒爽,眼睑如鞘,目光如刀,丝毫没有掩饰的凌厉与厚重。
看的一文钱砸了咂嘴。
讨了一圈的没趣,屋里的气氛可算没那么冰冷了,这事情得大家都出声才讨论得下去。
“我与王道长聊过了,他这趟去了是没想过回来的。”李纯时对着屋内的众人说道。
“王道长好风骨,我等拍马不及。”一文钱笑着说道,看不出什么悲伤。
“嗯。”李二确实是认同这句话的。
“这一代人即使拿到了人道尾运,也要百年的时间拉扯成长,这百年得撑得下去。”说罢,李纯时环视了三人一圈。
“那要望李兄多多出力了,我等修为皆镇在四天涯,心有余力不足,不然今天也不会只坐在这看道长赴死。”清欢开口答道,她声音带了丝很轻微的沙哑,却很好听。
李纯时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各位一路修到今日,定是踏道劫无数,却仍有镇四天涯之慷慨,李某也不会坐而视之。只是今大事当头,还望各位必要时,仍能有所舍。”
屋子里陷入了沉默。
“好。”李二最先干脆的开口。
其他两人随后也点了点头。
能用毕生修为镇四天涯的修士,心胸不是可以丈量的。
“我收了一个徒弟。”李纯时对着其他人接着讲道。
屋子接着陷入沉默。
一个人活了这么久什么样的天纵奇才没有见过,今朝收徒传下衣钵,是他已经作下心有所舍的决定了么。
几人相识甚久,即使有所交集,也大都走在各自的路上,不甚相熟,但有些显而易见的心思是能一眼望穿的。
大家开始默默等待空座位上那人回来。
镇子之上,云旁。
一个身着艳红长袍的年轻人满头大汗,嘴里正喊道:“道长,等等我。”
“道长!道长!……”
他边飞边喊,王老道飞的很快,他追的有些吃力。
眼见前面的老头一头扎进了一朵云里,他有些垂头丧气的停了下来。
却突然在身后云里传来了一声“你找我?”
他回过头去,脸上挂笑:“道长,是我啊,野火。”说罢怕王老道想不起来,把两只手在身侧扑腾了几下。
不过有些多余了。
“我知道,在我身上拉屎那个。”年轻人被王老道说的有些尴尬的笑了笑。
“你不好好守你的四天涯,来找我做什么。”王老道不耐烦的问他。
闻言野火正色了不少,眼中含悲。
王老道是有大恩于他的,今日眼见他要离去,自己却无可奈何。
“少婆妈,有事直说。”王老道不爱看他这副样子。
“敢问道长可有心事未了,我愿全力相为。”野火微微低头,很坚定的说道。
王老道盯着他夹杂了一缕黑的如火红发许久,说道:“我有个小徒弟,帮我盯着点。”
“定不负道长所托。”野火一揖到底。
许久,他直起身来,王老道已经走远了,他怔怔的看了会空荡荡的天空,向着暖阳酒楼飞回而去。
他这个高个子顶不住的天,有更高的人顶着。
那如果这人不在了……
红袍红发飞下天际,如红星。
王老道一路向天飞去,到了很高的某处,他停下身来,身后已经没了再来找他的人,他盘坐了下来。
头顶天穹,脚抵人间。
或许是这里太高了,头顶的天幕没了色彩。
尚有点时间,他哼起了那首野鸡赋,咿咿呀呀的不着调,他却越哼越开心。
天幕没有色彩,但他的眼睛里有。
一生中的景象支离破碎的掠过,有他意气风发的青涩时代,有他对着三青神起誓的肺腑之言,有他刻意擦身而过的温情女子,有他修罗浴血的惨烈战场,有他杨花镇里收下的几个徒弟……
三月桃花,法宝飞剑。
腊月飘雪,烘炉大世。
人间至味,一个桃子。
一个人的世界也如此热闹,好像天际也没那么冷清了。
想着想着,他脸上的皱纹慢慢拉平了,白发染黑,从根而延,一双浑浊的眼也越来越清明。
向身上的道袍打了个去尘决,王老道俨然已成了个正色威严的中年修士,带了些成熟的俊逸洒脱,再不见丝毫邋遢。
一直以来,他用身体的苍老来提醒自己时间不多了,眼下已经不需要了。
不远处的天空某处泛起了淡淡的白光,他有些留恋的转身望向悟道山的方向,尽管这里已经高的什么都看不见了。
一手向后抬起,手掌上翻,青绿色的灵气磅礴而出,自成字状,向着白光泛起的地方打压而去。
以字为阵,每落一字,便是阵成一分,力道很大,打的白光处如泛涟漪。
灵气所成的字皆不是现世所用,每一个都古意盎然,别具韵味。
以字成环,以环为阵,阵锁白光。
白光内缩,凝的更小了几分,如困龙般在字阵内冲撞,轰鸣乍响。
一番冲撞无果,白光再次凝结了几分,似已成一个实体小球。
小球接着冲撞,越撞越小,终于在凝成一个浑圆的珠子时,撞破了正东方的一字。
是平安的安字。
破阵而出。
王老道并不慌乱,他早知道这阵困不住它,只是试试深浅。
他一手抬起,滞于肩上方,从空无一物的背后缓缓抽出了一把木剑。
木色朱红。
和他交给王一一的那把剑一摸一样,只是上面没了天下苍生四个字。
持剑垂手,高空的寒风吹得他道袍猎猎作响,成熟的脸上神色木然,却气度自成。
来了。
他闭眼抬剑,一念间神识便笼了大半个天穹。
铮。
剑刃抵住了飞驰射来的白珠子,两物好像黏在了一起,片刻他一挥手,斜斩而下,把白珠子打的倒飞而去。
随后脚下生风,踏起阵阵的破空声,追击而去。
剑尖向下,以手倒提,他追上了珠子猛地刺去,在剑尖打住珠子的那一刻。
惊雷四起,天地变色。
四面八方,头顶脚下,万千木剑乍现,裹挟着森绿的剑罡,森然的剑意向着珠子席卷而去,势若开天。
每一刻都有不胜数的木剑打在珠子身上,随后又化作灵气在天地中逸散。
惊雷起,剑如雨下,八面威风从之。
剑雨淋过,最后一把木剑消散了。
白珠子外,不再弥散着光华。
它一点点在变大。
终于,它变成了最初被困在阵法里一般大小,不过已不是散开的光,而是一颗大珠子。
然后,它瓜裂而开。
一道人影显现了出来,他身覆强光,除了依稀可辨是个人,什么都看不清。
他对面,王老道背负双手,木剑横御身前,两眼微眯。
“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