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师父,师兄,师妹。”王一一领着荀紫君走进草根观的后院。
桌子旁三人正在用晚饭,因为习惯了王一一去镇子后山炼体,王夭夭和伙伴们打闹的尽兴忘记回来,以及老道偶尔的不知所踪,所以草根观的晚饭是不等人的,谁在谁吃,王世间负责做饭。
王世间说过,圣人圣训千千万,不必尽信,如那句君子远庖厨他就是不认的,万物有命,兽丧人口,人丧兽口,世间因果,报人,报族,报世。
“这是荀紫君,来自悬山,和她师父走散了,无处可去,先在我们这住一住,我会帮她找师父的,师妹委屈你一下?”王一一有些为难地看着王夭夭。
荀紫君正轻轻嗅着什么,听到王一一介绍自己,和眼前的三人一一见礼。
老道对她笑了笑,没说什么,接着吃饭。
王世间也笑了笑,“一起来吃些?”
王夭夭微皱着小眉头,她不是很喜欢这个女孩,可能是因为女孩本身的什么,也可能是因为是二师兄领她回来的,她也分不太清。
但她不想让二师兄为难,只得点了点头,她没理向她笑着的荀紫君。
接着吃了两口饭,她突然开口。
“王一一,你真出息,竟然能领女人回家了。”答应归答应,敲打归敲打,她觉得自己什么不说太不痛快了,这句话不知道是她从哪本乱七八糟的书上学来的。
王老道突然被饭呛到了,一口饭粒喷在了桌子上,王世间帮他敲了敲后背。
“别胡说,我们……”王一一被她说的面红耳赤,语无伦次。
王夭夭给了他一个小白眼。
倒是荀紫君,轻轻的笑了声,她心道“原来山下的女孩子是这个样子的。”
之前在面馆吃好了,王一一没有入桌,转身回了屋,王世间和坐下来的荀紫君随便聊着什么。
入夜。
枯草观在镇子边上,邻近郊区,有很多萤火虫在这个季节飞到院子里。
点点虫光中,王一一在寂静的院子里挥着剑,与小菩提树苗、萤火、星光为伴。
院子西北角的屋子里正点着盏小油灯,屋里两个女孩,荀紫君跪在一张椅子上,把下巴支在椅背,面向院子,透过窗户看着院子里的少年舞剑。
她小鼻子一怂一怂的,这间屋子里的味道比院子里还大。
“阿一是武者么?”她没回头,向着身后问道。
好不容易通过相互沉默平静下来的心情,突然又被阿一这两个字撩拨的有些烦躁,王夭夭正倚墙坐在床上,皱着眉头看那本《女子礼集》,再不喜欢,也是大师兄的一番心意。
“不,师兄是修士。”她也没有抬头,答道,她自打见到荀紫君起就有些奇怪。
“可是……”
“师兄一定会成为最伟大的剑仙的,只是晚一点。”
“你为什么缠着我师兄?”王夭夭问道,其实她本想说你不要缠着我师兄的,但想起了刚刚在礼集上看到的一句不易尖刻。
“因为阿一身上的味道和我的一样。”荀紫君回过头笑眯眯的答道。
小屋子里再次陷入沉默。
“能给我看看你的手套么。”王夭夭忽然开口道,因为手套别在荀紫君的腰身侧后方,所以她面向院子时,王夭夭才看到。
“给。”山上来的女孩,很不见外。
王夭夭接过手套,低头看了半晌,递了回去,没说什么,头低的更低了,看不清脸色。
荀紫君直接把手套塞到了小锦囊里,锦囊丝毫不见有鼓起,她终于看够了阿一舞剑,抻了抻身体。
“睡觉咯。”
“你去睡地上吧。”
“我不。”
“……”
两人一人一边,贴墙而睡,床很大,中间留了很大一块空白。
夜很深,不知道她们能不能安然入眠。
院子东南角的屋子里,王老道睁着眼睛看着黑黑的天花板,不知道在嘿嘿的笑着什么,透过万里长夜,两颗小星辰在万万里外碰在了一起,星火灿烂。
时间匆匆,半月转瞬。
半个月里,每天王一一都带着荀紫君走在杨花镇的大街小巷里,六街七巷走了个遍,期间,王夭夭也以人多找的快的理由加入了进来。
师父不见找到,但六街七巷的街边零食倒是被两个女孩吃了个遍,王一一存了好久的小钱袋日渐消瘦,他本来想去郡里买一套《点器谱》的。
每晚回去后,荀紫君都能和王世间聊上许久,多半是王世间在讲些圣人道理,这间院子里本是找不到愿意听他讲这个的人的,所以他很开心。或者两人交流修炼心得,荀紫君没想过在这么偏远的山下一角能找到如此天赋高,好读书,性格好的人,心里认定,这样的人就该做自己的师弟才对。
不过她最喜欢的,还是看阿一舞剑,阿一身上的味道和她住的那间屋子不同,是一种很宁静的味道,像悬山二月漫山的彩草儿。
在阿一身边呆久了,连修炼速度都快了几分。
至于两个女孩之间,是不见关系有所缓和的,两人还是会有些幼稚的拌嘴,还是会在床中间留下一大块空白。
这些天走在街上,王一一发现镇里果然来了很多奇怪的人,但是不见有人踩宝剑,踩祥云,穿的再是珠光宝气,也两条腿老老实实的走在地上,很多人住进了八大家的府邸里,更多的是随便找一家镇民予以一些钱财住了进去,还有些在镇附近的郊区随便找了根树枝做休息之地。
小镇偏僻,一向只有人出,少有人进,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八大家家底不薄,这么多年一直没有举家迁徙。
来者不绝,这些天里一直陆陆续续的还有人往镇子里来,镇子总有些人满为患的迹象,比平时嘈杂了很多。
直到前两天,王老道出门,沿着锁龙街从草根观走到了东镇门,两手一招,把镇门啪的一声合上了。
王老道走过锁龙街这一路,街边但凡是外来的修士,都突然之间默不作声了,时间停滞在这条街上。
镇子里的寻常凡人见到街上突然安静了很多也都不做声了。
只有街边一位新来的说书人口若悬河,放声讲着“只见那尘鼎派天才剑修万不渡,横剑一扫,霎时间,剑罡四野,杀气纵横,大同教的老道士左挡右避,手里拂尘一拧,便是一个八卦印,抵掉一片剑光,他左右开弓,几次抬手间,已然破掉了半壁剑影。风头正劲,不料,剑光之中,突然杀出了万不渡,他手提丈长悲风剑,一刺便是三层八卦图,嗤,嗤,嗤,剑尖就对在了老道士喉咙上……”
就像一幅静止的图画中,有一条小河在欢快地流淌。
他对面,围着圈人听的津津有味,站在正前方的木惊堂最是神魂颠倒,他回过神来,把身上的钱都留在眼前说书人伸过来的小钵里,说书人面貌很是年轻,对他笑了笑。最近他每一天都在这听书,每天都把身上的钱全都留下来。
老道关门后,镇子再也没有外来者进来了。
有些翻过镇子围墙偷偷进来的,不知为何第二天睡醒都睡在了郊外,身上衣物都不见了。
王一一见着这么多神仙人物,在小镇里云集,既感到有些新鲜,又有些怕他们会对镇子有什么非分之想,他一个不入境的小武夫能做甚少,但师父和师兄肯定不会答应,到时候打不过怎么办。
大概是和木惊堂相处久了,他也习惯了乱七八糟的想事情,但他记得师兄说过“以近知远,一以知万,以微知明”,所以想必乱七八糟的想点什么也不是坏事吧。
今天的杨花镇落着小雨,三人撑了一把大伞走在雨里,三人都蛮瘦的,在一把伞下刚刚好。
街上行人不多,那些外来的修士都收敛安静的很,不怎么抛头露面,王一一感觉得到,他们好像在等待着什么,但在杨花镇生活了十几年的他实在想不出是什么,让这些人不辞远路来惦记。
他试着问过走丢的仙女荀紫君,可她也支支吾吾的说不明白,只知道,是师父带她来的。
两个女孩都因为下雨时没有小零食摊摆出来而有些失落,王一一觉得有些好笑,三个人里,好像只有自己在认真的找着人。
虽然镇子里的修行者很多都不喜露面,但料想,丢了徒弟的师父一定也正像他们一样正漫步于大街小巷中,寻找着让人头疼的徒弟吧。
王一一记得他十岁那年,因为知道自己不能修炼很失落,每天都喜欢往镇外的群山里跑,又是一次结庐失败后,他疯跑了好远好远,那时的他还没把群山踏透,终于找不到回去的路了,天色渐晚,他蹲在树下哭鼻子,然后在模糊的泪眼中看到了师父。
师父点了点他的额头,“一一阿,信不信,不管你藏在哪,我都找得到你。”他听了边哭边笑。
这么多天来,荀紫君好像对于找到自己的师父一点都不热衷,王一一有问过她,她却很认真地说:“晚点见到我,是对他这么大人了还会走丢的惩罚。”听的王一一摸不到头脑。
今天没了小零食摊子的支撑,她更是不想找了,“阿一,我们回去吧,也许我师父就在草根观里呢。”
“哼,你根本就不想找师傅,你就想赖着我师兄。”
“我没有,我只是饿了。”
“……”
王一一也觉得在眼下很是杂乱的镇子里找一个人不大容易,既然这些人都在等着什么,那不妨他们也等等看,大概真正的热闹出来时,荀紫君的师父也会在其中吧。
三人转身向着枯草观往回走。
观里最近有些热闹,总有些人想来拜访师父,王一一想不明白,虽然师父是个修士,但这么多年看下来也不像什么大人物,哪里值得这么多外来神仙探望。
师父从来没有见过客,只是师兄出面打发走来访的人,师兄却对此不厌其烦。
三人脚步临近草根观,远远见到,观门口王世间又在对人说着什么,他眼前,一人身穿儒服,不过看起来比木惊堂的儒服华贵了许多,白底蓝边,腰别玉佩,一张脸很有书生的味道,和他眼前的王世间气质相近,很是干净的一个人,如果不是他的儒服被身上微微隆起的肌肉线条撑起来或许看起来会更和谐许多。
他儒服背绣蓝丝单翼神龙图。
“阿一,我觉得师父一定在秋叶街上,我们师徒连心,我感觉到了,我们快去找找他。”荀紫君好像远远的看出了什么,突然拽着王一一说。
王一一没见过她师父,可他认得出单翼神龙图,他领着一脸不情愿的旬紫君,向观门走去。
三人走到时,王世间正说道,“陈先生,师尊有请。”这是这么多天来,王老道第一个要见的人。
听到身后的三道脚步里有很熟悉的声音,陈先生回过头来。
“丫头。”他声音硬朗,这句喊得有点威严。
躲在王一一身后的荀紫君垂头丧气的背过身来。
王世间见三人回来,向陈先生介绍道:“这是我师弟,师妹,还有……。”
“还有我徒弟。”陈先生接到,他听着王世间的介绍,向王一一师兄妹看了看,对王一一一扫而过,没怎么在意,眼神倒是在王夭夭身上留了留,眼神凌冽。王一一看得出那不是什么很好的目光,进了一步,挡在了师妹前面。
陈先生不再看他们,转过头想对自家徒弟说点什么,不料荀紫君先声夺人,“师父你怎么又走丢了,真让我难找,你都这么大了。”
陈先生一阵气结,瞪着眼睛。
片刻,有些哭笑不得的道:“罢了,回头再收拾你,见王道长更重要,我先进去了,你不许瞎跑。”
荀紫君对着他的背影吐了吐舌头。
王一一也领着两人进了门,他发现,师妹一手心的汗。
主殿,已经摆好了一张十九路围棋盘,王老道和陈先生对坐两方,师兄在后院为两人沏茶。
陈先生衣袖一挥,两个白瓷围棋罐出现在桌子上,罐子里,黑白子都是从那座很北方的太极山取上等的阴阳石制成的,很是不凡。
“请道长执黑。”陈先生道。
王老道没说什么,拎过了黑子棋罐。
王老道下的很是温和,寻常开局,布局,没什么羚羊挂角的地方。
陈先生便跟的温和,也没什么异子。
两人下的不温不火,不快不慢。
王一一三人都回了后院里,此时的主殿里只有他们两人。
“陈小草,何大松是你?”老道接着布局,大有种滴水不漏的圆润之感。
“正是家师。”陈小草答道,落子很稳。
“八派让你来,不会只为了跟老头子我下下棋吧?”王老道头也不抬。
“来见道长是其一,还希望若晚辈侥幸胜了道长三两手,能向道长请教几个问题。”陈小草抬起头来,依旧恭敬。
“三盘便是三个问题喽?”老道问。
陈小草微微一笑,“劳烦道长费心了。”
草根观里,两人落子的落子声不重,草根观外再有心的人也听不到。
草根观外,小雨渐大,天下沸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