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透过眼皮,照的王一一鼻头痒痒,有些想打喷嚏。
不料眼前突然一黑,探过来一张含笑的脸。
“阿嚏。”这喷嚏到底是没收住。
那张脸上的笑容马上没了,拿起小木扇照着王一一额头就敲了下去,边敲边道:“怎么半月不见,还给我来个礼炮欢迎,我让你礼炮,我让你礼炮,我……。”
王一一坐起身来捂住额头嘿嘿求饶,“木头,木头别打了,我本来就笨,万一打傻了,就彻底不能结庐了。”
闻言,眼前一身儒装的书生停下了手,他是杨花镇里王一一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
他叫木惊堂,年长王一一两岁。之所以叫这么个名儿,是因为他老爹当年太爱听人说书了,等他到了七八岁也爱听书的年纪,明白了这名的意思,老爹早就驾鹤西去了,又过个五年,相依为命的老娘也去寻老爹了。
身披着一身书生服纯粹是为了老爹的遗愿,他老爹一辈子是个庄稼汉,到死前还抱着让儿子做读书人,考取功名,以后当世间最厉害的说书人的荒唐宏愿呢,所以从他老爹走了那天起,他就穿起了书生服,人模狗样,本就有几分清秀,这下看着像个读书人了,实际肚子里没几点墨水。
大概是继承了老爹,他脑子里也从小就是些书里的故事,以前喜欢江湖儿女,侠客大义,自打王一一带他去草根观看了点仙魔奇志后,也变得对修行之事着迷的稀里哗啦。
也许有些人道运本是不够的,但长期浸泡在浓郁的地方,也就上了路。
他家住在镇子西南,离草根观不远,因为王老道在他爹走后对他们这孤儿寡母很是照顾,他便从小和王一一相熟,一起上山捕鸟,下河捉鱼的事干过不少。在迷上修行之事后两个人更是以同道中人相认,相交莫逆。
他这半个月之一直没呆在杨花镇,三年前,他娘去世后,他胳膊还细,扛不动锄头,但笔杆子还是握的住的,听书好些年,自己心里也装了不少故事,便开始了他的创作大业,在镇子里试了试发现人们还蛮喜欢听自己的故事的,但因为镇子不大,不愿意抢那从小听到大的老先生的生意,他就去郡里说书了。
他迷上修行时已经十一岁了,一直没练过武,是后来听说修行要以武入道,方能结庐后,才跟着王一一胡乱的炼些的,因为没有功法来结庐,他也不甚清楚自己练到什么地步了,不过应付走山还是够了。
王老道待他一直很好,他不是没想过厚着脸皮去拜个师讨要功法,只是被老道一句“你的路可不在这儿。”给挡了回来。
他之所以停手,可不因为王一一的求饶真的有效了,而是他听出了王一一的声音里兴致不高,他猜得出王一一大概是刚刚结庐又失败了,就像他知道一般想找到王一一要来河上小崖尖一样。
他一直知道王一一苦恼的是什么。
“王二,你知道我这次去郡里看到了什么么。”因为嫌王一一的名字要叫两个一太麻烦,他从来都是把两个一加在一起。
王一一看着木头瞪阿瞪的眼睛,呆呆的摇了摇头。
木惊堂进了两步,坐到他身边,压着声音激动的道:“有很多修士到了横栏郡,有的踩云彩,有的踩宝剑。那么多,那么多。”他边说两只手还边比划。
“要不是我读书多见识广,也被他们吓到了,你是没看到,那些郡民看见这么多神仙后吓得像呆头鹅一样。”他激动的脸色有些红,还有点自得。
王一一心道你现在都副激动的样子当时怕是也没比呆头鹅强太多吧。
木惊堂接着道:“那一个个真是仙味儿十足,和你家书里写的差不多,有人背着人高大剑,有人身披七彩羽衣,有人脚踏纹云宝履,也有人头戴个大斗笠。还有很多男孩女孩,看着和我们差不多,可都神气的很。”
“里面还有些仙子,那叫一个绝美动人,啧啧,那气质,那身段……”
王一一听的很是神往,有点后悔这两周没有去走山摆摊,错过了这盛景。自打上次闹的热闹之后,他们这两周都没再去。
“那你知不知道他们来干嘛了。”王一一打断了木头讲仙子,追问道。
木惊堂知道自己成功的拉住了王一一的注意,很是开心,而且与他分享这些事本来也是件开心事。
他向王一一又靠了靠,四周看了看,声音更小的道:“我偷偷看了三天,终于发现,有几个人出了郡,郡西门,大部分的还没走,但我先跑了回来。”
王一一也睁大了眼睛,郡西门。
出了郡西门,过了关门峰,便是这杨花镇了啊。而且他知道,郡西门外其实除了这杨花镇都是些荒郊野岭了,难道这些修士都来了这小小的杨花镇不成。
木惊堂找了棵琼花树,倚靠着树根坐着,正值花期,这小片琼花林弥漫着淡淡的香气。他也把一根狗尾巴草用嘴叼着,小镇附近的郊外长了很多这东西,大概是因为靠近小镇的缘故,像很多药材一样,长得格外粗壮,放在嘴里用牙轻轻一挤,还有些很甜的汁水,杨花镇的镇民都很喜欢这东西。
“我猜啊,多半是什么境界高的大修士,发现咱们这儿人杰地灵,想拿咱们这儿当山头开宗立派,这些人呢都是来上门道贺的,哈哈哈,你想想这么多人来道贺,那肯定是个大宗门,那眼光肯定高,一定能看得出来咱俩是天资纵横的好苗子,到时候,咱们作这开山弟子,那得多风光啊,先说好了啊,过个百十年,这太上长老要给我做,你就当当二长老吧……”木惊堂不愧是喜欢说书的,王一一一不留神,就不知道被他离谱到哪去了。
“那可不行,你这破嘴整天乱说,我们门派的脸还不被你丢尽了,这大长老我来当,你去作作杂役头子就好了。”王一一难得心绪放松,也跟着他离谱起来,反正没人听到。
“好你个王二,我还给你个长老当当呢,你直接让我去做杂役了,你太不地道了。”木惊堂把嘴里的狗尾巴草丢了过去。
王一一也在身边拔着狗尾巴草往回丢,两人在这儿打闹起来。
“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两人丢的正欢,突然听到头顶树杈上一串银铃似的清脆笑声传来,木惊堂脸上不红不白,只是抬头看了眼,又把一根狗尾巴草插在了王一一头发里。
王一一的脸却刷的一下红了,赶紧停下手里的动作,这些话都被人听了去,可真是羞死人了。
上面的人见状也不藏着掖着了,一下子跳了下来,竟是个小女孩,当然比起他们来也不算太小,差不多矮王一一半个脑袋,在王一一眼里和自家师妹一般大。
小女孩一身衣饰很讲究,一套白边的黑色小武服,背绣金丝单翼神龙图,脚踩一双小巧玲珑的红靴,左手戴弱水菩提链,腰上系了副千年白狐皮裁的手套,和一个白丝织的绣荷小锦囊,一头秀发疏的是望月飞仙鬟,但在树上碰得有点乱,两朵桃花中夹了颗小明月珠做头饰。一张精致的小瓜子脸是很标准的美人胚,如果仅是静立于此,便能让人感到一种贵气。
只是此刻她努力憋笑的样子,嘴唇有点撅起,腮帮子鼓鼓的,眼神乱飘,把这贵气全散了。
王一一看着她这副模样,有些恼火,脸更红了,“你怎么能偷听别人说话呢。”
女孩学着王一一皱了皱小眉头,“你怎么能吵人睡觉呢。”,声音青嫩的很,然后她又没蹦住脸把眉头笑开了。
闻言,两人抬头看了看,头上的树杈怎么也有个五丈高了,寻常的小女孩哪会在上面睡觉,两人瞬间想起了刚在在谈的话题,很默契的互望一眼,面面相觑。
女孩看着两人傻傻的样子,觉得更开心了,果然师父诚不欺我也,山下有趣得很。
想起师傅来,她突然不笑了,因为她突然想起来,她把师傅弄丢了。
也许她不知道,此刻她师傅也这么想呢。
琼树林里安静下来,王一一两人有些紧张,毕竟面对一个可能是修士的小女孩,还有些神经兮兮的,谁知道她会做什么,而小女孩在想着去哪找自己的师父,也忘了脸前有两个人。
“咕噜噜。”
沉默中,女孩的肚子突然叫了几声,她回过神来,有些懊恼,撇了撇嘴,肚子真不争气,这不是让她在这样两个笨蛋面前丢脸么。
这下轮到王一一笑了,他想起了每天晚上打闹后回家的小师妹,突然不那么紧张了,就算眼前这位是个修士,可她也是个小丫头。
女孩用两根白嫩的指头在锦囊里搅了搅,一张小脸更沮丧了,师父走丢太久了,之前放在兜兜里的辟谷丹被吃光了,她很后悔没管师父要一点银子,没想到这边竟然不是用四方币作钱的,好饿啊。
她扫了扫眼前的两个人,虽然都是呆呆的,这书生让她感觉有点道貌岸然,小道士身上的味道很好闻,挠的她心里痒痒的,他刚刚轻笑的样子也让她莫名的很安心。
于是她柔柔的瞥了眼王一一,那眼神分明是在说,你能不能带我去吃饭啊,不知道为什么,眼前这个小道士给自己一种和师父给自己的一样的感觉,尽管他傻了点。
王一一对这个眼神心领神会,每次师妹想吃街边零食时也是这么看他的,便对她招了招手,又拽了拽有些目瞪口呆的木惊堂,一行三人向杨花镇走去。
一个时辰后的杨花镇秋叶街,树桩面馆。
一个小女孩捧着张和她脸一样大的木碗,吃的呼噜噜响,她面前摆着三只一样的空碗,一个小道士,一个书生正在她对面直勾勾的看着她。
女孩把碗放下,吸掉最后一根面条,看见了对面两人诧异的目光,有点不好意思,虽然她不太懂山下的事,但小女孩的薄脸皮她还是有的,这分明是很奇怪的眼神。
她佯作严肃的解释,“咳、咳,我们修行中的炼体之人,体魄强健,胃口远胜常人,吃这么几碗小面条不算什么。”只是刚才吃面条时甩了一脸的酱汁,让她像个小花猫,一点也严肃不起来。
她看着对面两人小鸡啄米一样点头,满意的笑了笑。
用王一一给的手帕擦了擦嘴,三人出了店门,走在镇秋叶街上。
果然,自己感觉的很准,眼前这个小道士是个好人,师父竟然还怕自己第一次下山分不出好坏人来,这不是件很简单的事么,能请自己吃东西的,当然是好人,就先跟着他吧,找到师父再说,大不了把他们带上山,以作报答,第一次下山的女孩心理胡乱地想着。
王一一有些头疼,他对这个小女孩一无所知,也不知道是谁带她来这里的,看她举目无亲的样子难道要送她回去睡树枝么,一边木惊堂似乎还沉浸在小修士要吃四碗面的震惊中,这以后自己要去修行了,得给人说多少书才吃得起饭。
“我叫荀紫君,来自悬山,今年十二岁,刚入巍峨境,我师父走丢了。”小女孩对着身旁的放心人开口,师父说过,行走世间时不要轻易对人透底,不过门派正统,对于很相熟的人也不用刻意隐瞒什么,既然大家互相嘲笑过还一起吃过饭,想必就是很相熟了吧。
无论是悬山两个字,还是两年三境的修行速度,放在修仙界都是极有分量的两个字。可惜从王一一两个不知所以的乡巴佬嘴里女孩不可能听到什么赞美夸奖之词。
“我叫王一一,家住枯草观,今年十四岁,会算命。”王一一侧低着头看着荀紫君说到。
木惊堂听到要自我介绍,赶紧拿手缕了几下头发,挺直腰板,正身说道:“我是木惊堂,名取一鸣惊人之意,当下世风浮躁,众人皆以练气修道为荣,我偏要大道独行,以炼身入道,做那绝世武神,一拳能打蛟龙百万。”
毕竟面对个小仙女,像王一一这样介绍自己是个草包,不是太丢份了么。
王一一早就习惯了他的不着调,但一想起他那三脚猫的拳脚还是想笑。
荀紫君面露疑惑,她虽然第一次下山,但她又不傻,这些话听着怪得很。
随即她灿烂的笑了笑,“正好,见到了师父我和他说一下,带你去我们悬山吧,这世上,武脉早就断绝的差不多了,只有我们悬山既挤身八大派,又是以炼体为主,炼气为辅的,没想到我们还是同道中人,记得以后去了要叫我师姐。”说罢还很可爱的抱了下拳。
木惊堂傻眼了,他只是想彰显一下自己特立独行的潇洒气质,哪里知道撞上了什么悬山内行,这要是真把自己带去了那儿,那自己的剑仙大梦怎么办。
悬山,炼体,八大派,王一一努力的记着这些词,他不想放过关于修行的任何点滴事。
三人沿着秋叶街走到锁龙街,一路向西走去。
走在街上,女孩侧目,一双有神的大眼睛看着王一一,“我回去睡找根小树枝睡觉了,阿一。”她在山上时有个小习惯,用阿叫人。
王一一很确定自己听到的是疑问的语气。虽然他也觉得不能让这个奇怪的女孩接着去小树枝上休息,但没想到她竟然这么……,放心得下自己,他绞尽脑汁想了这么个词。
“来我家住吧,家里除了我没别人了,想住哪屋随您挑,顺带我再向您请教请教咱们悬山的事儿,小师姐。”木惊堂说罢还一脸讨好的堆着笑。
他本就不是个什么坚定的人,什么大剑仙,哪有眼前的悬山来的踏实啊,走了条街的功夫他就想通了。
荀紫君别过头看了他一眼,然后小脑袋摇的飞快,又转回头去看着王一一,也不说话,就盯着他。
王一一有点无奈,“我家还有个师妹,你不介意的话,和她睡一间房?”
荀紫君的小脑袋更快的点着,果然,平时对付师父的招数对山下的笨蛋也是有用的,她觉得自己还是和在山上时一样聪明的。
说罢,走到锁龙街尽头的两人向着草根观走去。
木惊堂站在原地,有些呆滞的挠了挠头,真是荒唐啊,到底是自己的好兄弟王二拐走了小仙女,还是这小仙女拐走了王二呢,他又转念一想,自己这般风流倜傥哪里不如王二这块呆木头了。
接着他在锁龙街上哈哈大笑起来。
修行,修行之人,当真有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