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希婷从前对于生活很少有很多很切实的幻想,比如她很少去想自己未来想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也很少去想自己应该过一种怎么样的生活,这些东西对她来说总是显得太虚无太飘渺,她信奉的人生信条是活在当下。活在当下的人之所以会活得更加乐观更加潇洒,往往可能和心态的关系不大,而是在他们的生活里,很少会出现对未来的担忧,这种对未来的担忧换言之也可以理解为对未知的恐惧,这种担忧和恐惧无处寻得一个让人宽慰的答案,也无法排解,若是将其生生加入到每天的生活中,即使是美好的盼望也总是让人揪着一颗心,不如活在当下的人来得自然随意。
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脑子里慢慢地有了这许多的事情。
或许是从国庆回家的那段时间开始的?这是沈舒的猜测,但她也无法确定。
就在她国庆回来的那天晚上,她就把自己那段时间来的所有想法几乎对沈舒全盘托出了。她的所有问题归结到一点,就是她回家之后的状态,根本就不同于正常情况下离家千里之后第一次回家,看见熟悉的亲人朋友,住在自己熟悉的家庭环境里的状态。刚回到家里的时候,她的确能感受到自己的那种激动,难以言表的激动甚至让她在火车上都有些慌神,但一晃两三天过去,所有的心情回复平静之后,她忽然从自己的无所事事里找出了一丝空落落的感觉。这种感觉让她觉得很是诧异,于是她开始沉下心来细想,但不细想的时候还好,一细想就发现这种空落落的感觉并不是自己所体会到的那一丝,它甚至已经嵌入到了她的生活里:她在陪着妈妈逛街的时候会不由自主地掏出手机,她在看到邻居家里新出生的小猫咪的时候会忍不住拍照发朋友圈,然后时时刻刻都打开翻看大家的评论,她甚至在晚上洗完澡躺在床上的时候,也会突然想起一些过去一个月里发生过的事情。而一切的根源,仿佛都来自于那个深夜的电话,那个电话就像是一扇未知世界被推开的门,既然被推开了,她就总想再向前一步进去一探究竟。
沈舒觉得,她还没有分清楚自己的这种感情,究竟是真实的心动的感觉,还是只是一种或是新奇或是习惯的错觉。
她起初也不太明白沈舒所说的新奇和习惯究竟是指什么,但后来细细想想,也大概懂得。一个男生的主动接近和嬉皮嬉闹对从小在教师家庭长大的她说就是新奇,而与他在摄影社活动里的那些共同回忆就是习惯。新奇和习惯,听起来像是很矛盾,但也各有自己的解释。
这反而让她更有些迷茫。
于是在迷茫的同时,她心里也多了一些幻想,她甚至开始幻想自己如果真的有一天谈恋爱了,那将会是什么样的,想到这儿她会感觉到暂时的满足,觉得思绪复杂也不是一件纯粹不好的事情。
但白维正的种种行为和表现,让她一切的幻想如同被浇上一盆冷水之后紧紧贴在身上的衣服,不光在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光泽,并且让人感觉到生理和心理双重方面的难受。
她于是又陷入了更深的矛盾与纠结中。在这种时候,她对于自己还能抽出时间来静下心复习期中考试,也觉得很难以置信。
结束所有科目期中考试的那天晚上,正好是周五,女生宿舍四个人从教学楼出来便开始商量晚上的安排。
孟峥凡首先发表了一番对成绩不关注、不重视的言论,被李桐直接打断,然后几个人笑笑闹闹地便走到了宿舍楼下。
郭希婷看着宿舍门口的街墙上贴着的巨幅海报,仔细看了两眼,问道:“三行情诗?咱们学校也有这种活动?”
侯嘉卉也顺着郭希婷的眼光望过去看了一眼,回答道:“听说这个活动现在在全国高校内都很火,好多学校都在办,这个好像就是沈舒所在的宣传部办的。”
“是吗?”李桐提议道,“那咱们到时候来看看呗。”
“什么时候啊?”
郭希婷想了想道:“好像是周一中午。”
孟峥凡失望地摇了摇头道:“那我去不了了,管导让所有班委周一中午吃过饭就去开会,好像还挺急。嘉卉你也得去吧?”
侯嘉卉点点头道:“那就只能你们俩去看看了。”
郭希婷打趣道:“没事,看到好玩的我们回来跟你们分享。”
而此时,沈舒正为三行情诗的事情忙得团团转,丝毫也顾不上周围的事情。就在距离活动开始前的两天,负责明信片的那个同学忽然告诉他,说明信片印刷厂家那边出了点问题,可能得周一早上才能送到学校交到他们手上。
“周一早上?”沈舒一听这飞来的坏消息,就想一把把手机从窗口扔出去。但对方是大二的学长,虽然这个活动归他负责,所有人员都归他调配,但他也不好意思直接质问那个学长,于是忍了又忍只是用很平静温和的语气问道,“不能再早点吗,周一早上再去取,取回来还得分类,肯定来不及。”
“我问过了,他们之前也保证的好好的说周末之前一定能做完,现在又推脱给各种理由,甚至接电话的两个人说的理由都不一样。”学长也很着急,但还是尽量保持着稳重的状态,“但咱们钱也给了,这个时候就很被动了。”
“被动……”沈舒有些懊恼道,“这下是挺被动的。”
他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不要乱了方寸,隔了一会儿才又开口问道:“那他们保证周一早上能送到吗?”
“能。”学长这次回答的很坚决,“我问他们了,他们保证得很肯定。”
“他们的话不可靠了,”沈舒觉得自己表现得有些泄气,“暂时按这么打算吧。那我再组织几个周一上午没课的同学,让大家再帮忙分一下。学长,你周一上午有课吗?”
学长依旧回答得很肯定:“没有。”
“那行,”沈舒想了想道,“那我再去联系其他人,你这两天再辛苦一下帮忙催一催。”
“好。”
挂了电话之后沈舒才长舒了一口气,魏安上正巧倒了杯水从他面前经过,手里的水立马就被沈舒抢了过去,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杯子里的水已经一滴都不剩了。
“你属土匪的啊?”魏安上无奈地看了看交还到自己手里空空如也的杯子道。
“渴死了渴死了,谢谢你的慷慨,”沈舒赔着一张笑脸,道,“还有事想求你。”
魏安上觉得自己实在是拿他没有办法,于是叹了口气道:“有话快说,有……”
沈舒打断他笑道:“别那么粗俗。你不是会弹吉他吗,想请你周一活动的时候上我们活动现场弹吉他去。”
“卖唱啊?”魏安上一听瞪大了眼道,“我不去。”
“哪是卖唱啊,怎么让你一说那么难听,”沈舒拉了个凳子过来让他坐下,开始解释道,“我们周一那活动你知道吗?就那个三行情诗。我们想了想觉得光放宣传词太尴尬了,就想着得配个什么音乐,这不是找了半天也没找到合适的,就想着用个乐器演奏来烘托一下气氛。你看啊,三行情诗多文艺的事情,再配上你那完美的吉他演奏,那现场氛围的效果还用说吗?”
“你都没有听过我弹吉他。”魏安上一句话就戳破了沈舒华丽的解释。
沈舒撇撇嘴道:“算了,随便你吧,这么好的一个出风头的机会都不要,你不是想谈恋爱吗?”
“想谈恋爱,就非得出去抛头露面地卖唱啊?”魏安上逗趣道。
“再说一遍,不是卖唱!”沈舒也回怼道,“多高雅文艺的事儿让你说成什么样了。你爱去不去。”
“去去去。”魏安上服下软来,道,“您老人家那么大的腕儿都亲自过来邀请我了,我要是不去岂不是太摆架子了?”
沈舒被他逗笑了,摇了摇头道:“知道就好。”
说罢沈舒便继续开始在心里盘算着自己还有多少事没有完成,以至于魏安上后来叫他去吃饭他都没有注意到。
等到他重新安排好所有事情的时候,转过头来才发现宿舍只剩下了冯思鸿一个人。冯思鸿这几日心情也很不好,虽然没有白维正表现出来的那么明显,但也很明显能够看出他心里憋着糟心的事儿。
沈舒看着他的时候,他正好打完一局游戏,转过头来看见沈舒先是一怔,随后便略带尴尬地笑了笑。
沈舒想了想还是开口问道:“冯总,你还记得军训那会儿,你说你想找我聊聊吗?”
“记得,”冯思鸿挠了挠头笑道,“不过后来我解决了。”
“那挺好的,”沈舒点点头道,“不过我算是还欠你一次聊天。”
冯思鸿怔怔地看着他不说话,但一瞬间思绪却有些飘忽。沈舒看他如此便继续道:“你要是有什么想聊的,都可以跟我聊啊。”
“我……”冯思鸿显得有些为难,他别过头去想了想,才又问道,“你现在不忙吗?”
“不忙。”沈舒把手上唯一拿着的笔也放下,摊了摊手道,“随时洗耳恭听。”
“我……”冯思鸿艰难地开口,期间抬起头来看了沈舒好几回,最后低下头,低声道,“我不是不想告诉你们,可实在是不知道怎么说。我……我跟我女朋友,分手了。”
沈舒很震惊道:“为什么?你们不是国庆节还一起出去玩吗?”
“就是在国庆节分开的。”冯思鸿脸上的尽是惋惜的表情,时间已经过去一个月了,但他还是没有放下。
“发生了什么具体的事情吗?”沈舒想了想问道。
冯思鸿摇了摇头,眼神显得有些空,回答说:“没有。就在她离开北京之前的那个下午一切都还好好的,直到我送她上了车,在回学校的地铁上,我收到了她的短信。她在短信里写了很多,但说来说去不过也就是两个字,分手。我当时一看便愣住了,愣了好一会儿我才想起来给她打电话,但她的手机已经关机了,我上微信找她,上qq找她,但所有消息都发不出去,她在所有的社交平台都把我拉黑了。我不知道她为什么那么决绝,为什么能做得这么狠……”他说着说着渐渐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说话的声音里已经明显地带上了浓重的哭腔,到后来终于哽咽着再也说不下去。
沈舒有那么一瞬间觉得很是心疼他。这种不知缘由的结果是最让人难以接受的,想不到究竟为何,甚至会觉得这一切是不是从来没有发生过。他起身走到冯思鸿背后,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他听见冯思鸿低低呜咽的声音。良久,才感觉到冯思鸿又抬起头来,但却用双手捂着自己的脸,他开口说话,声音却因为手捂着脸的原因而有些闷闷的:“两年前她就跟我表白,那会儿我被吓得不轻。你见过我妈妈,她连打游戏都不让我打,又怎么可能会允许我在高中谈恋爱呢?我从小就怕我妈妈,她总是在我不听话的时候就开始唠叨,开始讲她如何辛苦,讲她为了这个家付出了多少,讲别人家里的孩子是多么让人省心,多么优秀,多么好。我从小就听她说这些,我总是觉得我比别人差,所以我觉得我应该要满足我妈妈的所有要求,这样才不会让她伤心。所以那会儿,我想了很久,我拒绝了她。
拒绝她之后,我觉得我们的关系变得很尴尬了。那会儿我在理科班她在文科班,我虽然觉得看见她会尴尬,但还是忍不住想要见她——毕竟我们从高一开始就经常在一起吃饭,在一起玩,就算后来分了班也没什么改变。于是为了见她,我特意走到她们班教室在的那一头去上厕所,她老是跟几个女生在教室门口站着聊天。我有的时候能看见她,有时候看不见。有时候我会看见,她跟朋友聊着天,看到我走过来,就转身走进教室里,或者拉着朋友走开。我想见她,但她似乎是再也不想见我。我们就这样僵着,大约有半个学期都没有说话。
后来我主动找她聊了,最开始她不愿意理我,但后来还是理了。兴许是她也不适应吧,聊完之后,我们俩就又恢复到了以前的状态,但关于表白的事情,大家都心照不宣地再也不提及了。那会儿我觉得很解脱,因为考虑起这些事来真的是太累了,我很享受我们待在一起的时间,但我又很惧怕被妈妈发现。”
沈舒见他停顿下来,于是适时地提出自己的疑问道:“但是你和她在一起,就算不是男女朋友的关系,你妈妈也有可能会发现啊。”
“我当时一根筋的总是觉得,所谓在一起,必须得确定下来这样的关系才算是在一起,我那会儿没想明白,总觉得我们俩的相处只要不提这些事,那就是正常的。”冯思鸿说的时候眼神里有些怯懦,沈舒看出了他眼神里的这种顾虑,于是只是轻轻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头,示意他不要有心理压力,可以继续说下去。
“于是我的生活又变得很快乐充实起来,直到开学前临走的那一天,她给我发来消息,又作了一次表白。但一个是因为当时听你们说不让带手机,二是因为我确实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于是我把手机留在了宿舍,然后去了军训基地。在军训基地的时候我找白维正借过一次手机,鼓起勇气想找她聊聊,但联系不上——那是她第一次拒绝我联系她,到后来不仅是我的qq微信,连白维正的手机号也加入了黑名单。但是军训还没有结束,她就主动给我发了消息,等到我再回到学校的时候,她的所有联系方式就都能联系上了。我还是试图想要逃避这个问题,她也没有强迫我,但我能感觉到,她跟我聊天已经很没有热情了。在那一次班委竞选之后,我终于鼓起勇气给她打了电话,我告诉她我愿意跟她在一起,她当时笑了,然后说好。”
“然后你们就在一起了?”
“对。”冯思鸿说着看了看窗外的天,语气里满是惆怅。
过了一会儿他才继续道:“这次她来北京,之前没有告诉我,来得很急,也很仓促。我知道她之前来过北京,所有没有带她去那些旅游景点,她也说自己不想去,怕人多会挤。我也不知道我能带她去哪,所以我就带着她满北京城地乱转,东逛逛西看看,她都觉得很有意思。她还非要去三里屯的酒吧,我们去的那个酒吧没有太多狂欢的人,那个酒吧位置很偏,但气氛很好,她花钱点了一首梁静茹的《勇气》,还跑上台去跟酒吧的驻唱歌手合唱,还让我帮她拍照,那天晚上我感觉是她最开始的一个晚上。我送她上车的时候,她站在检票口冲我笑了好久,我当时不明就里,还生硬地伸出手去摸了摸她的头。她似乎也被这个动作惊住了,那一瞬间的表情有些凝滞,但很快又恢复了正常。她一边笑着一边叮嘱我说,北京的天这几天越来越冷了,要我一点要多穿衣服,要我一定不要感冒了,她甚至还记得我高中的时候因为发烧而说胡话的事情。然后时间快到了,她转身通过检票口,检票,过闸,拉了拉自己的衣服,调了调背包的包带长度,理了理自己鬓角的头发,把行李箱拖在身边,往前走去,就再也没有回头。”
冯思鸿的故事到这里也应该结束了。沈舒再抬起头来看他的时候,发现他眼里的委屈和迷茫少了,满眼都是幸福与温情。沈舒会意地笑了,他知道此时,已经不需要自己再说什么了,自己的所有言语在他眼前的那些回忆里,只会显得愈发苍白。
他知道冯思鸿已经想通了这件事情里所有的细节,也知道他终于在自己的讲述里完完全全地站在了那个女生的角度,去看待整个事情,去理解她的心路历程,去原谅她突然消失的决定。沈舒觉得这个故事算不上美好,也算不上甜蜜,但真实得让他有些感动,他觉得自己的评价多多少少都会破坏这种感觉,于是索性决定缄口不言。
他默默地搬了自己的椅子放到自己的书桌前,然后拿起自己的手机轻轻地走出了宿舍,轻轻地关上了宿舍的门。
他在宿舍门口靠着墙站着,盯着楼道口的方向,确保能够把整个宿舍的空间完全留给冯思鸿。
宿舍里一直很安静,没有发出任何声响。悲伤本身并不安静,但加上时间,加上无奈,也就成了安静。安静是最好的消化剂,比所有的哭喊和泪水都要管用。
沈舒觉得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于是在微信里找到了郭希婷,敲下了以下这段话:
刚刚听到了一段故事,很触动。很多事情其实都没有从头再来的机会,所以如果还能珍惜,就珍惜吧。
没过两分钟,他就收到了郭希婷的回复:
是啊,不能从头再来。就像我幻想的,我理想中的那个人,应该是一个诙谐幽默、随和大度的人,我一开始也以为他是,可是还没等我想到珍惜的事情,就发现已经不能从头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