稗子看着阿鱼时,总觉得她就是鸡舍里的一只病了的雏鸡,天冷时蜷缩着身体呆立,天气暖和,身子就稍微动一些。她只是个子比鸡大,模样像人。在她眼中并没有痛苦的表情,却也看不到一点精神。
稗子总是想象,阿鱼会和其他任何一只缺乏抵抗力,又无药可救的病鸡一样,明天清晨就已经死去。
但他的等待未能成为现实,阿鱼总是一天天顽强地醒过来。她有时醒的比稗子早,有时又在稗子醒来很久了还没有醒来。稗子看着她闭着眼连喘气声都听不到,以为她已经死了。但她竟然自己睁开了眼睛。
稗子觉得这双眼睛是她身上唯一好看的地方,但也只是睁开的那一霎那,才会闪烁起光亮,其他时间都像蒙上一层雾。让他不想多看一眼。
因此,稗子喜欢比她提前醒来,然后等着看她睁开眼的时刻。
享大人家的奴隶一直在增加,但身为孩子的奴隶一直只有他们两个。无论干什么阿鱼都跟在稗子身后,除非稗子指使她,否则她绝不做和稗子不一样的事。不干活时,她就站立着不动,眼睛盯着稗子。她不会跑,也不跳,也没有什么能引起她快乐的东西。稗子不明白她为什么可以那么安静。
稗子迟早明白,这个又聋又哑的女孩,本就发不出什么动静。但稗子永远体会不到,阿鱼的世界里的寂静。
阿鱼不是永远不出声,当她看稗子挨打时,就会吓得痛哭。稗子听到她哭声,就想,也许她不是真的哑巴,也许她只是不想说话。在这时,稗子才感觉到她和那些鸡舍里的鸡,不一样。
在鸡舍喂鸡之于这么小的孩子,不是个轻松的活计。主人家的鸡禽死亡也是常发生的事。即便不是稗子的责任,豺还是会拿他来出气。豺时常以各种理由殴打稗子,打到他已经习惯这样的日子。稗子的身上总是布满淤青,有时候他疼到喂鸡时不敢伸手,怕被鸡喙啄到淤伤处。
阿鱼却很少挨打。也许连豺都看她太脆弱,全身的骨头就像用泥水粘起来的,只要轻轻推一下,就会立刻散架。
但豺不是不忍下手,其而是有她的生母阿荚的保护。与稗子相比,阿鱼却要幸运,至少她的生母不仅活着,还会尽可能使她免受伤害。
阿荚仍旧是奴隶身份,但她现在服侍雉夫人,很受雉夫人信任。有雉夫人的授意,豺便不敢太难为阿荚的女儿。
这个聋哑的孩子有一个母亲不离不弃。白天阿荚服侍雉夫人,晚上被允许回奴隶窝棚与女儿同睡。阿荚常给孩子偷带吃的,母女间情感很深,阿鱼只有依偎在母亲怀里才能安睡。
但阿荚很厌恶稗子,这个无父无母的奴隶孩子得不到她的同情,即便夷女已经死去很久了,她依然放不下心中的芥蒂。
稗子也不是彻底孤苦无依,母亲死后,剩下唯一对他好的人就是阿蔽。阿蔽尽心照顾稗子,她相信让这个孩子平安活下去,是夷女唯一的遗愿。
阿蔽年纪越来越大了,她经常生病,身体日不如一日,很多累活她干不了。主家也许已经没有留用她的必要,关于阿蔽将被卖掉的传言,一直悬在阿蔽,也悬在稗子心头。
其实阿蔽知道自己很难再被卖掉了。主家如果恻隐,尤其是享夫人念及多年服侍的情分,也许会直接还给阿蔽自由之身。但这个时候给她自由,她也不知道何去何从,她的残生极可能更快凋零。
阿蔽舍不得稗子这个孩子,她知道稗子也一直依赖于她。随着年龄的增长,稗子对生母得记忆逐渐淡化,他已把阿蔽当作母亲,当作唯一的亲人。
稗子问过阿蔽,他的名字是怎么来的,阿蔽说是他的生母给起的。按照规定,奴隶是不能自己取名字的,只能由主人赐予。但稗子这个名字,绝算不上什么好听的名字,不过就是让人厌恶的杂草,即便交给主人也想不出更加卑微的名字吧。
年龄再大一些,稗子和阿鱼就不仅干喂鸡的活,还需要清理鸡舍,以及饲喂其他牲畜。稗草就是牲畜常吃的草料。稗子讨厌他的名字,当然也讨厌这种草,他想不到母亲为什么用这种填喂牲畜口腹的东西给自己做名字。
稗子有另外一种喜欢的草,一种叶片呈锯齿状的草,人们称为蓍草。蓍草也不过是一种长相无奇的野草,它的茎长而硬,尤其在秋后长成时采割晾干,既可以焚烧,也能用来编草席御寒。奴隶主也不会阻止奴隶对这种草的使用。
稗子在田地拔稗草时,常留意找寻这些并不常见的蓍草,然后带回去积攒起来。他也会学其他奴隶给自己编席子,但更多时候,他会用几根蓍草的茎编在一起,编成一些叫不上名称的东西。
而其实这些东西都被稗子起了名字,稗子会为它们幻想各自不同的形象及故事。他还会尽多地找到自然界的颜料给它们染出一些颜色。它们是稗子给自己制造的玩具,是稗子独享而无他人能够侵犯的娱乐。他有时会想假如母亲是用蓍草做自己的名字,那将是多么美好的一个开始。
稗子对阿鱼一直有一种特殊的感情。他不认为自己有多喜欢这个寸步不离的女孩。阿鱼是那般瘦骨嶙峋,且毫无生气。她的眼睛的确很好看,但面孔却看着生厌。她的牙龈有些外凸,脸颊却已完全凹陷,凸起来的颧骨和眼眶又把那唯一好看的眼睛埋的很深。
稗子时常忍受不了阿鱼总是跟着他,什么都要跟着他才做。他知道阿鱼的母亲讨厌自己,也许甩开她的女儿正顺遂了她的意。
但当阿鱼距离自己远时,他却感到莫名的恐慌害怕。他发现这个又瘦又小,又聋又哑,脆弱尤甚雏鸡的孩子,一旦距离自己远了,就变得更加渺小。即使没有视线遮挡,也会随时会消失在视野中。最终他只得亲自靠近,让阿鱼别再变小。
也许是两个孩子童年岁月里互为彼此的唯一的伙伴。即使他们都不对彼此亲密,失去彼此也是失去生活里最值得珍惜的部分。
不过阿鱼不是稗子唯一能见到的孩子。还有一个女孩,时常出现在他眼前。但见到她,稗子感到的都是厌恶。
稗子很长时间不明白,为什么他和阿鱼每天都有繁重的工作,而这个比自己还大,还强壮的孩子,却什么都不用做。
她有时出现,身边会跟着其他女仆,有时,她自己一个人跑来,然后不久再由女仆哄回去。
稗子不知道她回到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精神的以及实体的。他以前记得一些,现在已经忘却干净了。
但不涕小姐的世界,又与这个奴隶孩子何其重叠与相似。自从夷女死后,再也没有一个是她愿意和能够依偎的成年人,无论是奴仆,还是那几个所谓的家人。
不涕依然恐惧她的家人,但她发现她可以将这种恐惧转嫁给服侍她的奴仆。于是她开始学着打人,用能用出的最大的力气伤害她的仆人。仆人们不知道她的愤怒从何而来,因为那只是难觅源头的恐惧的转移。
稗子也成了她发泄的目标。但不涕对稗子的欺凌时常以捉弄的方式。有时她打开鸡舍放掉所有的鸡,再看着稗子狼狈的把鸡捉回。豺如果看到这场面,不问青红皂白,就对稗子一阵毒打,不涕就在旁边看着笑。
这不断重复的经历,令稗子恨透了她。在稗子眼里,不涕比豺,甚至比戾更坏。豺只会打他一个人,而不涕却连阿鱼都要打。不涕讨厌看阿鱼哭,但阿鱼却在稗子挨打时忍不住哭,不涕就不许她哭,然后就下最狠的手打她。连阿荚也只能在旁边默默忍着眼泪,不敢做声。
不止是稗子和阿鱼又怕又恨不涕小姐,奴隶们全都厌恶她。她从小就混迹在奴隶中间作威作福。卜享及其夫人从不准许儿子磐与奴隶接触,却对这个女儿几乎放任不管,只要她别做出太出格的事。
整个家中,无论是主人还是奴隶,几乎没有人待见不涕,除了一个人对待不涕与别人不同,这个人就是豺。
豺是一个彻底的恶棍,肚子里没有一丁点良知放得下的地方。但他对待小姐却特别的“好”,处处顺应小姐心意,接纳小姐跟他厮混。其实他只是想把小姐培养成和他一样混恶的人,这倒成了他获得成就感的趣味所在。
小姐也喜欢这个阿豺,两个人俨然成了一对搭档,以想尽主意折磨奴隶作乐。当不涕还幼小时,有些阿豺做的事,她还不敢尝试。等到她再长大一些,她已变得比阿豺还更乖戾和毒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