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三年过去了,稗子已经长到七岁。他和阿鱼还在一起干活。他看着阿鱼比以前有力气了,渐渐不再幻想阿鱼随时死去。而他没觉察到变化也发生在自己身上。
阿蔽却越来越不灵便。她的腿明明没栓着镣铐,挪动却很慢很吃力。手也总是不听使唤地颤抖。身体总是疼,有时疼到站不住,只能躺在地上蜷着身子。
内侍的工作她没法做了,主人把她遣到牲畜棚,跟稗子和阿鱼干差不多的活。开始阿蔽还能比两个孩子多干些,现在却只能跟在两个孩子后面,帮着零星地收拾东西。
现在稗子开始幻想阿蔽明天清晨就会死去。他觉得阿蔽和犬舍里那只苍老的狗一样,它死时痛苦的呻吟了整整两天,而稗子忍不住想阿蔽死时的样子,每想到这些他就万分恐惧。
阿蔽从前很少说话,现在她有更多时间,讲的话也比以前多了。
稗子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但阿蔽是知道的。阿蔽身体不行,头脑却好像比从前更清醒。阿蔽喜欢给稗子回忆自己的过去,回忆外面世界的样子。稗子也渴望听她讲,讲的越多越好。
她回忆越来越多,但往往现实夹杂着虚构,只是无论说的什么,稗子都是无法分辨的。
稗子想知道阿蔽七岁时在哪里。阿蔽说,她那时住在一座山的半山腰。那是一座很高的山,而她的家不知离山顶还有多远。但即便从她家要下到山下,也要走一个时辰的路。当走到一条湍急的小河时,她就下到了地面。
稗子没见过山,他不知道山是什么样子。但他见过河,河水就在主人家的宅院后面,穿过主人家的农田。稗子和阿鱼每天都要去河中舀水,一遍一遍带回来,给牲畜鸡禽饮足了水。
但阿蔽描述说,她的那条河和稗子舀水的河不是同一条河。那条河很清澈,河底没有淤泥,只有眼睛就能看见的砾石。河水还有甜味,不是这条泥垢浑浊的河这么难喝。那条河还可以给人游戏,夏天她都会去河里洗澡,河水在那时也很暖和。
稗子无法想象那样的河水的味道。而他更好奇的是那座山究竟是什么样子。他想让阿蔽更多地描述,描述不出,阿蔽就用树枝在地上给他勾画。这时阿鱼也坐在旁边,同稗子一起看。她听不到阿蔽对稗子说的话,但她喜欢看阿蔽画画。她觉得那些是有生命的线条,在对她讲述她能听得到的语言。
稗子总想知道阿蔽童年的更多故事。阿蔽告诉他在那时自己还是个自由的人,既有母亲,也有父亲陪伴。阿蔽记不清家里有多少个兄弟姐妹,也许是六个,也许是八个。他们总是玩在一起,去哪里玩都没有人约束。
阿蔽也是在很小时,就开始帮家里干活。但那时她每天感觉快乐,她的工作并不繁重,也没有被逼迫,更没有毒打人的看管者。
稗子从来不知道自由的含义,但他无比羡慕和向往阿蔽描述下的自由的世界。那是只有在脑海里具勒的无法体会得到的世界。
他有时会在阿蔽声音里出神,有时又听的哭了。阿蔽想安慰稗子,她说她的童年并非都是美好,她记忆里的童年始终伴随不离的就是饥饿。
阿蔽说,自打她有了记忆,从来没有一天吃过一顿饱饭。她只能和兄弟姐妹平分那些少的可怜的食物,不管自己多想再多吃一口。即便如此,谁能活下去最终还要由上天挑选,她也曾眼看着自己的一个姐姐和两个弟弟在饥饿中死去。死之前的冰凉的身体,紧闭的牙关,即便自己再想舍出食物喂给他们,也再张不开嘴巴。
有一次家里的大哥出门后就没再回来。过了多年,父亲才告诉她,大哥是卖身做了奴隶。而父亲告诉她这个事实时,正是决定了把她也卖出去。
阿蔽说她大概十二三岁,就离家为奴。她不恨自己的父母,只是在走出家门之前央求他们,至少留下一个孩子,让他一辈子都做自由的人。父母对她许下承诺,她相信这承诺能够实现,在世界的某个角落,一定还有一个她的血亲一直身为自由人而生活。
阿蔽对自己第一次被卖到哪里,以及以后的经历,一概都不记得了。或许她只是不想回忆,也或许她什么都记得,只是不想对稗子讲。
稗子对阿蔽后来的经历倒也没多么想了解,他还是对阿蔽出生的那座山最神往。然而阿蔽不记得家在哪里,甚至都指不出应该是在东方,西方,南方,还是北方。
有一天,阿蔽被叫进享夫人房间。等她回来时,已是满面泪流。她用颤抖的身子抱住稗子,然后告诉稗子自己必须要走了。
稗子也哭了,这是他有记忆里最难过的时刻。比起自己在懵懂的意识里拖离母亲的房间,以及遭受豺毒打的那些时刻还要难过。
阿蔽对他说,享夫人帮自己找到了从前的那座山和她的家。现在她可以回去了。
阿蔽其实在骗稗子。根本没人知道她生命里有过的那座山,也没人在意她的故土在哪里。但享夫人的确给了她自由之身,而且还给了她一笔钱。这笔钱够不上安置她的余生,大概只能在短时间内给她一定的着落。
自由,是每一个奴隶最渴望得到的。在过去的几十年的岁月里,阿蔽无数次梦想这一时刻的来临。而当自由一旦到来,她却感到畏惧惶恐。
她的年龄太大了,又浑身疾病。她在这个世界无亲无故,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现在她也割舍不下稗子。享夫人给了阿蔽自由,但却是对她极端绝情的。一个奴隶在主人眼里,创造的价值如果比不上消耗的粮食,就没有“养”下去的必要。
稗子相信了阿蔽的话,他想到阿蔽终于可以回到那个美好的世界,自己应该感到高兴,只是此时多么希望阿蔽能把他一起带走。
享夫人允给阿蔽两天时间收拾,其实并没有什么可收拾的,只不过为了多陪稗子一些时间。阿荚也知道阿蔽要走的事,两人已经很久不说话,这次她也不打算跟阿蔽说告别的话。
然而阿蔽想跟她说话,她现在最放不下的就是自己走后,稗子再没人照顾。她想把稗子托付给阿荚,想着到了晚上,无论怎样,也要恳求阿荚一次。
但这个晚上阿荚却早早就躺下睡了。阿蔽唤了阿荚几声,阿荚并没有睡着,却装睡不肯回应。阿蔽也只能不说话了。
稗子钻进阿蔽怀里,两人抱在一起。在漆黑的夜里,好像都不敢发出声音了。阿蔽听着稗子小声的抽泣直到转为鼾声,而她自己,却一宿没有闭上眼睛。
第二天,阿荚早早就出去了,阿蔽心事更重了。她不想浪费最后一天的时光。正值深秋,他们上午把活计干完,下午要出去捡柴草。
阿蔽走的还是很慢,稗子和阿鱼在两边扶着她。大约有二十几个奴隶在豺的监视下拾草。豺也知道阿蔽要走了,看了看她枯萎的身子,竟也动了恻隐之心,没有逼着他们跟紧在人群之中。
阿蔽知道稗子喜欢蓍草,想着帮稗子找一株形状好看的蓍草让他开心。但稗子不抱希望,觉着他们走的这么慢,即使有蓍草也被别人采去了。
阿蔽指着远点的一个土坡,好像其他人还没去到那里。等三人到达时,果然没有失望,土坡上真的独独立着一株蓍草。
而这蓍草跟稗子从前看到的完全不一样。它的株茎很高,茎上分出很多小枝,但枝上已没有叶片了。
这个时节,蓍草是都干枯了,然而其他蓍草是枯黄色,而这一株却枯成暗红色,甚至红到发紫。
稗子喜出望外,他跑过去,又费了大力气才把它拔下来,因为实在太大,没办法带回去,只得忍心截下中间最红的那段。
稗子举着它在空中挥舞,阿蔽还没见过这个孩子这么高兴。令他俩都意想不到的,连阿鱼也跟着笑了起来。稗子举着这根蓍草引逗阿鱼,两个孩子在风中跑了起来。
往回走时,稗子问阿蔽,“有一天,我能不能和你一样,也获得自由?”
阿蔽看着稗子,有一种看不懂的东西在他的眼睛里,但一定是积极的,希望的东西。
她对稗子说:“孩子,如果可以,我愿意用我的自由,甚至我的生命换取你的自由。我已经很老了,但我还是得到了它,而你一定不用等待我这么久。也许很快我们就会在外面的世界见面。”
稗子听了,又追问,“那你知道你的家在哪里了,我要去哪里找到你?”
即使知道奴隶的自由只有等待主人施舍,即使看明白自己被施舍的自由只不过是通向死路,但阿蔽还是不忍心亲自熄灭这颗刚刚燃起希望的火焰。
“等你离开这里,朝着南方一直走,走到最高的那座山就是我的家,我在那里等待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