稗子清醒过来时,感觉到不涕还在他的屋子。屋里更加黑暗,只有靠轻微的喘息声辨别对方的距离。
不涕的声音变得冰冷,又像小时候对稗子说话。不对,那时候的不涕,声音其实是稚嫩的。而现在,她的声音穿过黑暗,却比黑暗更让人绝望。
“明天,无论多晚,你都等待我,我和蓍神已做好约定。”
稗子听见门轻轻拉开的声音。
“小姐,你是不是有伤心的事?”稗子必须问出这句话,他不再甘愿只能做那具传声的躯壳,他想直接听不涕说话。
“与你无关。”
“小姐,如果你伤心,你可以再拿我出气,我还是你从前叫着的那个小奴隶。”
稗子等待不涕的回答,然而却只觉察到门被拉开的更大。一股冷风从外面冲进来,很快的这冷风又被阻遏住了。
稗子只能躺回床上。这时他再没有其他的幻念,只有不断回忆不涕的声音。从刚才的声音,直到更早的,从前的,童年时代的声音。
突然从这些声音里,听到了蓍神的声音。
“稗子!”
“蓍神,是你吗?你好久没跟我说话。”
“我听到你的心里想着不涕。”
蓍神这突兀的话让稗子感到羞赧。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一直听到她的声音。”
“你已经,喜欢她。”
“喜欢?那是什么意思?”
“就是你现在的感觉。”
“感觉?我不知道。我想……我不该讨厌过她。”
“你知道不涕要走了吗?”
“要走?!她要去到哪里?”
“你会想念她吗?”
“我……”稗子的心里生成一种难耐的情绪,他不知道那种情绪叫做哀伤。
“是像阿蔽那样的离开吗?我再也见不到她了?”
“也许吧。”
“只能这样了吗?还有没有办法……留住她。”
“你想留住她吗?”
“是……是的。”
当稗子迟钝地说完“是的”这两个字,蓍神没了声音,稗子以为蓍神大概又离开了。他心头更加孤独和悲伤,仿觉天地已全部剩下黑暗,这黑暗正向着自己不留余力地挤压。
稗子在浑浑噩噩中睡着了,睡梦中蓍神的声音又出现了。但那声音浑浊模糊,断断续续的,大概只有一个词是真的听清楚了,“代价”,这个词反复在自己耳边呈现。
稗子不知道这一夜自己醒了多少次。最后一次睡去时,他看到了不涕。时间好像就在明一天的夜晚,世界黑暗,而不涕身上却散着银亮的光,异常的鲜明,成了黑夜里唯一的光亮。
不涕开始是用一种憎恶的表情看着自己,一会儿间,她又微微地笑。
然后她突然神情局促,好像已经没有时间。
“留下我,留下我!”不涕不断对稗子重复。那声音好像再也不把稗子当成无能无力低微下贱的奴隶,而是真的可以寄托希望的一个,人。
稗子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勇气回答不涕,然而他异常吃惊地发现,不涕在说话时,身体又换成了那具裸露女尸的身体。稗子的注意力完全到了这个身体上,或许不涕也开始和他一起注视这个身体。她不再出声,但仍是直直地,有生命地站着,或许这还是不涕的身体。
稗子马上醒来了,此时已经是晨间。稗子自己整理了一下,就去了老爷的厢房。
他仍是迷离,困顿,神情恍惚的。脑子里仍然想着不涕。
稗子到了老爷房间,眼睛却不自觉地盯住了壁龛上的刀具。享大人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也注意到了那几把刀。
“稗子,这几把刀锈了,你出去磨一下。”
稗子竟没有立刻听到主人的话,使得卜享又说了一遍,他才赶忙答应。
卜享看出来稗子的萎靡,却少有的关心似地问稗子,是不是生病,还是昨晚睡得不好。
稗子不敢应答实话,只是跟主人称了声自己无碍,就赶紧拿刀出去了。
鬼使般的第一件事发生了,当他磨到最小的那把刻字用的锥刀时,竟把刀磨断了。刀几乎是齐着刀柄断的,断出来的刀尖大概就有一指多长。
稗子把刀磨完之后,只好把这把断掉的也带回给主人看。
卜享看了并没有责备他,只说了一句,“你把这断掉的,带去给庖人熔了吧。”
主人家里的灶房就在宅院前面的一间偏房,一直由四五个庖人在那里工作。这些庖人也是卜享家里的奴仆,但地位要比一般的农奴高一些。
尤其大庖人身份更是超过平常的仆人,平时只负责主人和家眷的饮食。另外几个庖人主要是给奴隶们准备吃的。
庖人的身份比农奴高,因为他们中间有的就是从农奴中挑出来,有的是主人身边仆人兼做,有的在卖身之前学过技艺。尽管仍没有自由身,却被许给微薄的酬劳。如果积攒时间足够长久,就有机会为自己赎身。
在卜享家里,这些庖人的身份甚至比监管奴隶的刖人还要略高。他们也住在主人宅院中,允许掌握利器,因为也同时兼为主人的护丁。自从稗子住进宅里,就一向畏惧这几个庖人。
卜享叫稗子把断刀带给灶房,因为他信任的大庖人不仅会烹食,还知道怎么熔掉铜器,尤其是利刃,熔钝之后再带去锻造房做成新的东西。
第二件鬼使的事,是稗子的恍惚,把主人的话听错了。他没听到要把断刀熔掉,却听成了扔掉。这可怕的错误要触犯一个大忌,奴隶主都会防备金属利器被奴隶得到,因此是绝对不会随意丢掉一块刀片的。
稗子的眼前又出现癞头那半只将要腐烂的脚。他下定决心,必须要做一件事,那件悖逆的事。即便使自己深陷忐忑与忧惧中,只要能抵挡脑子里再出现不涕的影子。
稗子把断刀收起来,揣进怀里。在最后鬼使般走向癞头时,耳畔传来蓍神的声音。
“不要把刀给癞头,不能相信他的话。”
然而此时稗子却展示出深重的叛逆之心,他不再考虑后果,或许在他心底其实是期待着某种后果。
癞头瘫坐在地上,用目光迎来了稗子。
稗子俯下身子,趁着人多嘈杂时,从怀里掏出那片断下的刀尖。刀尖被一块干树皮包着,从外面看不出是什么。但癞头用手接过时,一下子就摸出了里面的东西。
癞头攥紧那个刀尖,把它压到自己身子下面,然后抬头对稗子展示出了一丝微笑。那笑容在稗子看来不代表感激,而更像是一种解脱,无论他想解脱什么。
“你把它藏好,明天这个时候我就来取。”稗子用最小的声音对癞头说。
癞头没说话,只点了一下头。两人之间又这样陷入沉默。
稗子准备起身离开这里,这时癞头却突然说话了。
“做这件事,你不害怕吗?”
稗子的心下意识的皱了一下。“只要你不骗我,不会有什么闪失。”
“那么假如我骗了你呢?”
两个人又目光相对,稗子看着癞头的眼睛,他看不懂这个人眼睛里到底藏了什么。这个人和所有奴隶都不一样,他不止是奴隶,还是疯子。他的言语始终颠倒,分不清真实与虚构。
稗子突然意识到,这个所谓的疯子,其实一直都有能力操控自己,而自己在他面前软弱的从来没有意志独立的权力。
但现在他却没有机会后悔,他不敢声张,除了选择相信这个疯子。
癞头看着稗子,突然间又笑了,他笑的没有声音,僵持且萎靡。
“只有我看的懂你,至少现在,只有我看的懂你。你不害怕,因为你知道,有些事我从来不会骗你。”
稗子没有接他的话,现在他已对这个人厌恶至极。厌恶这个自以为了不起,其实不过和自己一样身境的疯子。他口中时常念叨的自由,只不过是抵抗懦弱心境的自我悲鸣,他的心一直就和他的身体一样脆弱。
这样的人凭什么控制自己?稗子在心里自语,不想再听到癞头任何的话。他决然起身离开。明天来取了东西,以后他的死活再不与自己相干。
直到过了晌午,稗子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有一段时间没再想起不涕,但在他意识到这里时,却再也停止不了想不涕。
这是个难耐的下午。时间走的越长,稗子的心就越紧张,焦虑,到最后他已不知道还有多少种情绪在自己身上百感交集。
稗子不知道这个下午过后的夜晚,不涕要来做什么,却一直忧心会有可怕的事情发生。他一时渴望拖住夜晚的脚步,一时又期盼时间能快点度过。能像一匹奔驰的马,快到在准备踏入夜晚时,却以一个纵身飞腾跃过。
西方的天际,从大地底下泛起橙红色的光,颜色越来越重,朝着天空行进。天空抵挡不住,一层层向头顶之上退却。
稗子随着天空的移退,朝东方望去。东方的大地,展示了另一般深蓝色的力量,以另一种姿态阻止天空退却的步伐。
稗子在这深暗的光影里看到了一抹微浅的光晕,它逐渐加重,逐渐变得明澈。
圆月透露着皎洁的光芒从东方渐渐升起,而西方的那轮红日竟然还没有湮落。日月同在一片苍穹之上。
月不断攀升,日只有下落。其色彩也在逐渐隐匿,最终无可奈何地融入进暗褐色的霞光,又一同丧失进了黑暗。
圆月变得更明亮了。亮到让暗夜中挣扎的卑屈的生命不敢朝它张望,怕以为又回到了白天。
稗子无心地看着那圆月,月愈是明亮,他就愈紧张局促。心脏在胸口砰砰地跳动,呼吸都开始困难。
稗子轻声关门,坐在自己屋里,害怕发出一点声响。他想让自己彻底的静止,在永恒的静止中等候时间的度过。
然而无论他多么努力让自己平静,在门推开一刹那,依然控制不住整个身体每一块肌肉剧烈地颤抖。
不涕就这样进来,她一袭白色的衣服,此时稗子分不清真的是她,还是那轮月亮,刚从天上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