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稗子短暂的人生里,值得铭记的经历几乎都发生在冬季,而这一年冬季经过的事却是最为刻骨铭心。
这年冬天,对稗子来说,不再像往年那般难熬。主人给他新添了干净的厚实衣服,他的单独的房间也比以前的窝棚暖和的多。
入冬不久,就下了一场大雪,奴隶们住的窝棚在雪中倾覆。因为木料不够,不得不把原先窝棚下面的地穴挖深,充作过冬的庇护。地穴还没挖好时,人和牲畜就只得挤在一处。
由于人手不足,稗子主动请求帮忙开挖地穴,卜享每天给他两个时辰回去帮助。
稗子把自己多备的一套衣服带去给阿荚母女。阿鱼见到他时,眼泪不停地流。她紧握稗子的手,希望稗子不用再离开她了。
稗子也见到了癞头,独自一人靠在墙边,有气无力地铲他脚边的土。看见稗子时,还是那副神情。
稗子朝他走了过去,注意到了他那只坏了的脚,裸露在外面,生了很重的冻疮,看起来已经没法走路了。
癞头看见稗子过来,也朝稗子脚上看。
“你的镣锁解下了。”
“是。”稗子点了下头。
“可怜,如果我是你,早就计划逃跑了。”
“我如果有你一样想法,主人也不会解下它。”
“说的也是。”癞头说着,那轻蔑的目光,从稗子脚上扫略到他的脸上。“你不但脚上轻松了,身子也比我们干净的多了。”
稗子没想再跟他多说,拿过癞头的铲子,准备替他干活。
癞头浑身吃力地坐到地上,目不转睛地看着稗子,忽然扶了一下他的腿。
“稗子,没想到你还会回来帮我干活。我那天,其实不想那么说你。”
癞头态度竟一下子反转,但稗子还是没说话。
“你看我这只脚,马上就彻底废掉了,你不知道它到底有多疼。”
稗子又看了眼癞头的脚,疮口处已经发紫,并淌出了脓血。
“可是我也没有办法帮你。”
“帮我找一把刀来吧!”
“怎么可能呢?”稗子实在不能忍受每次跟癞头说话,都被迫把声音压低。
“你现在在主人那里,你一定有办法。”
“我能去哪给你找来那东西?而且你用它做什么?”
“脓处实在太疼了,我想把脓剜掉,如果再不剜,这只脚迟早要截掉了。”
当癞头要刀时,稗子竟立刻想到,他确实有办法拿到刀,因为那些削磨卜器的刀具就在主人那间厢房里。可是刀具是有数量的,自己绝对不敢偷拿一把出来。
“你帮我一次吧。如果能用手剜我何必用刀呢?你只要拿一把最小的就行,我剜了脓,就马上还给你放回去。”
稗子还是不敢答他的话。癞头虽然是残废,可他的心比谁都要冰冷狠绝,若真的给他偷来一把刀,他用那刀做出什么谁也不可知。
就这样两人不欢而散。但稗子回去以后,到了夜里,却辗转难眠。他一面以为自己就算发了疯,也不可能给癞头偷一把刀,然而脑海里却一直呈现癞头的那只脚,癞头恐怕是真到了生不如死的地步。
第二天,稗子再过去时,见到棚窝那边一阵骚乱,一些人不知道围着什么。
他走近了看,却先看到不远处癞头还靠在墙边,眼神像死人一样盯着自己。稗子马上转头,不想再跟他目光相接。
这时候人群里腾出一道空隙,有两个人驾出来一具尸体。确切的说,那是一具女尸,一具裸露的没有衣服的女尸。
扒抢死掉奴隶的衣服早是惯例。无论怎么处理尸体,身上能给活人用的东西总得留下。
稗子盯住那具尸体,下意识地害怕会是阿荚母女,然而女尸的头发挡住了脸孔,看不出是谁。
稗子越来越紧张,心脏开始剧烈跳动,耳边只听到尖锐的声音,除了眼睛仿佛其他一切感官都停滞无用了。
女尸被逐渐拖远,稗子不自觉地跟在后面。他的双手双脚先开始麻木,然后尽管这冰冷的世界,却感到浑身像被烈火灼烧,尤其在喉咙里有一股热流,就要涌出来。
这时,身后突然有人拍了他一下。这下触碰,就像一股冷气从他的肩膀直贯脚下,耳边的尖锐声也终于停止了。稗子开始听得见周围的声音,他这才清醒了过来。
稗子转过头,看见拍他的人竟然是大犬。他下意识以为大犬又要责他,可没想到大犬竟然换了一副面孔。
“稗子,你小子运气好啊!”
稗子没有反应过来他的话。
“现在你在老爷那里服侍了。我知道往日我对你有过一些……严厉,可你知道,我这种人不可能有老爷那样的眼光。”大犬说着,脸上竟对稗子堆起了笑容。
这却是稗子始料未及的,可是他却顾不上大犬的话,又转头目光追索那具尸体。
“你看那个啊,今天死了个女人。”大犬继续说,稗子又马上回头。
“死的这个女人原先是雉夫人的婢女,雉夫人走了以后,她就被下到咱们这里。怎么死的,我也……说不清,估计是受冻病死的吧。”
不是阿荚也不是阿鱼。稗子听了他的话,提着的心终于放下了。
“要说活着真是艰难,去年要不是有你,我恐怕也死了。”大犬说着话,脸上看起来的却是前所未有的诚恳。
稗子不知道大犬为什么突然这样跟自己寒暄,往日对自己从未说过一句温和的话。看起来如果不回应他一句,他就不肯停下了。
“以前的事,不必记着。”这却是一句违心的话,因为稗子不仅记着,也仍然恨着大犬。然而他除了恨,更有放不却的惧怕,他只有这样回应以搪塞和保护自己。
“好,好!”大犬满口应着,脸上堆的笑更多了。
稗子又用目光搜索阿荚母女,可是不由自主地又移到癞头身上。癞头仍然用那可怕的眼神盯着自己,稗子又赶忙把目光移开。
大犬回头,也看到癞头。对稗子说:“你看见癞头了吧。你走以后,这家伙好像再没跟谁说过话。倒是比以前老实多了。”
“癞头的脚上有伤,有没有办法帮帮他。”
“他的事我知道,因为他来求过我一次,求我把他的脚镣解开。我知道他现在这个情况,戴不戴脚镣也挪动不了。可是我怎么敢干这种事?更何况,我手上根本就没有钥匙。”
大犬今天说的都是实话,稗子叹了口气,便没跟大犬多说什么,急着去找阿鱼。
这一天快要过去,因为主人不在,稗子回去以后刚好没什么事做,就早早回自己房间。
稗子把门关好,想着必须把癞头的事放下。可是他躺下以后,无论怎么辗转,脑子里还是癞头的那只脚,以及他看自己那个眼神。
不知道耗了多少精力,脑海里终于有另一个影像逐渐遮盖了癞头的身影,居然是那具女尸。
那具赤裸的尸体就那样清晰地呈现出来,竟然比白天真实的看到的还要清晰。
那是一具骨瘦如柴的尸体,胳膊和腿都在关节处搭起来,但稗子看不到搭起它的手,因为除了这惨白肉色的尸体外,周围是绝对的黑暗。而正是这惨白血肉在黑暗的映衬下,显得格外鲜亮刺目。
那具尸体就在稗子眼前,从窒息般的紧贴,一点点离远,形成一个刺目的光亮,又慢慢靠近。这显然比癞头的身影更加恐怖,稗子不能再去想它,而即使他睁开眼,那尸体依然在他眼前恣肆地移动。
稗子又感到身体发烫,喘息困难,就和白天那时刻一样。他不清楚自己的感官知觉要表达的含义,却突然变得不那么恐惧,竟好奇想看清楚那张被头发遮住的面容。
那头发也顺应他的目光,变得稀疏。开始露出嘴巴,然后鼻子,最后露出眼睛时,稗子吓得猛然坐起身来。头发后面呈现的竟然是小姐不涕的脸。
这时候门突然扇动,稗子壮着胆子起身关门。再回到床上时,脑子里那些幻影终于模糊了。可是稗子不敢再闭眼,只能那样坐着,身上还挥散着奇怪的热。
他背对着门,脑袋顶在墙上,想让自己渐渐冷却。他觉得可能外面还没有黑透,不如坐到门口透一口气。
可正当他准备起身时,门突然轻轻地推开了。外面果然还亮着,夕阳的余晖伴着一个人修长的影子照了进来。
不涕不知道稗子回头看见自己时,脸色为什么那么苍白,好像害了最痛人的病,脸上渗满了汗珠。
两人就这样奇怪的对视之后,终于还是自己先开口了。
“你不认识我了吗?”
稗子仍然没有从现实与幻梦之间看清是其中哪一侧。他下意识回答,“小姐,你……”
“我想让你召唤蓍神来,我要跟他说几句话。”不涕的声音很平静,并没有多余的寒暄。估计是害怕被人看到,边说着就进了屋,然后带上了门。
屋子里面又一片漆黑,稗子已看不清楚不涕的脸,但他终于更清楚这是真实的不涕站在自己面前。
“小姐,我可能召唤不出蓍神了,我不知道他还在不在我这里。”
不涕的声音略有些失望,“那,你再试一次吧。”
稗子闭上眼,这一次他在心底努力发声,“蓍神,这是小姐想要见到你。”
终于那熟悉的眩晕之感,又蒙在了他的头顶。
“蓍神,是你吗?”
“是我,不涕。”
不涕脸上露出喜悦,不过这喜悦却瞬即蒙蔽消失了。
“实话说,当我年幼时,我相信你,但我现在……不知道你是否真的存在,也许你是和稗子共用一具身体,也许……”
“也许我是否存在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还愿意相信。”
“我一直想问你一个问题,如果我死了,我能不能在另外某个地方,见到真实的你?”
蓍神突然间沉默,“恐怕我们不会再有机会见面。因为……因为我也不知道我是否真正的活过。”
不涕随着他一起沉默。
“我有一件事想告诉你,马上我就要离开这里了。我爹已经把我许嫁出去,接我的马车至多还有两三天就会到来。”
不涕等着蓍神说话,可蓍神依然沉默,于是不涕继续说。
“夫人已经帮我做好了充足的准备。他们没有人告诉过我,我究竟是嫁给谁,嫁到哪里,可是我却觉得,那是最不重要的事了。
我马上就要离开这里,这是我十几年一直盼望的事情。但在我从前的想象中,我是自己单独的决然的离开,无论去到哪里,绝不再与过去的世界留下一点牵连。
可是我早就承认,迟早到来的这一天,结局绝不会是我想象的那样。”
不涕讲到这里,已经哽咽,脸上也涕泪两行。她轻撮鼻子,僵持的嘴唇已说话困难。
“我不知道未来的命运是什么样。我只能知道,从前我属于这里,今后我属于另一个人。无论如何,我将不会再有机会属于我自己,哪怕只是一天,一时,一刻,都不会有机会。”
蓍神轻轻地叹息一声,这叹息声轻微的也许只能在黑暗中才略微感知得到,然而却明显催使不涕的眼泪流的更急。
“我问过夫人,我在什么时候,就正式属于那个人。夫人说,就从……第一次之后。
我的全身都必须属于那个人吗?但是我不能,我不想!我想……至少就留给我自己一点点,一部分吧!我不想把第一次给他!也许……也许我没有给他,我就不是真的属于他,或者……至少是……不会完整的属于他。
我还能保留一部分属于自己吗?或者……至少是……属于一个我想属于的人。蓍神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想你帮我结束它,完成它,留下它!因为我想属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