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人扛着一具狼的尸体,疲惫垂头,缓慢行走在一条狭窄的山路上。
天上有几只鸟一直在他头顶盘旋,不紧不慢,始终都很安静。
当猎人走回他那幢简陋的木房子时,夕阳即将退却了。
妻子已站在门前等他。
“你回来了。”
“嗯。公主,我回来了。”妻子迎上去。但猎人声音亲切,却能听出十分之疲倦。
“只有这么一个家伙。”猎人说着话,把那具狼的尸体脱到地上,表情有些沮丧。
“已经很不错,这家伙个头看起来真的不小。”
“是个难对付的家伙。这条胳膊被它抓了一道。我捅了几刀才把它捅死,狼皮怕是不值钱了。”
他说着话把一条胳膊略微抬起来,但伤口没有裸露在外,被衣服遮盖了。
“给我看看伤成什么样。”
“伤得不深,也没出什么血,已经止血了,等一会儿再清洗一遍。”
猎人说完,并未急着进屋子,而是在身旁一块木桩上坐下了。那木桩很宽,且显然不只是坐人用的,表面满是斑驳的血渍。
女人从屋里端来一碗水,递给她丈夫。然后又回屋,这一次取出来一把刀。走到了狼的尸体前,动作麻利地开始给狼剥膛。
血水从狼的腔膛中流出,与之相连的还有内脏也一起散了出来。天上盘旋已久的乌鸦,立刻俯冲下来,竞相啄食那血水里的碎渣。很快,落下来的乌鸦足有十几只,全都围在这滩血水上面。
女人没有驱赶,甚至都没有理会它们,而开始剥狼皮。但猎人一边喝水一边在旁观看这群乌鸦啄食的场面。
“这帮孩子有好天没吃到好东西了。”女人几乎是自言自语地说,仍低头干活。她丈夫也没有回应她。
“今天来了一队官兵。”
她说完这话,抬起头,看到丈夫警觉的神情。
“是过路的官兵,说是从南方来的。只停歇一会儿就走了。”
“哦,有没有……”
“他们挑了两张兽皮,你绝不相信,竟然是给了钱拿的。”
“在这年岁,官兵不抢咱们已经算是施恩了,竟然还肯出钱。”
“我也不敢想,他们的首领说话很客气,出钱也爽快。可是给我钱时,我都不敢去接。我看到他们行囊里就有兽皮,且都是好货。但他一眼就看中了那张虎皮。”
“你卖给他了?”猎人又一次紧张起来。
“我怎么敢卖出去?不过我看出来那位大人对其他的其实都没什么兴趣,但还是挑走了两张。”
“一定是个非同寻常的人。”
“嗯,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人,我当时都以为他一定不是凡间的人。”
猎人没有继续说话,两人又沉默了一阵。
女人剥下狼皮,且把狼肉处理完时,又丢了一些碎骨头给那群站在血水上面的乌鸦。
“今天,老三没来。”她突然对丈夫说,神色显得忧郁。
猎人目光浏入鸦群,然而这目光却始终是种搪塞的迷茫。
“兴许它在别的地方吃饱了。”他回答的话也明显敷衍。
“不会的,老三不一样,它总是抢在前面,即使吃的少也会来……你根本分不清它们,何必糊弄我说话?”
“我承认我是分不清它们……”
“不,那只跛脚的你认识。”
“哦,老五吗?”
“还有那只秃脖子的。”
猎人又把目光移过去,然而他发现鸦群里有几只脖子上都有不同程度的秃毛。他心里已经有些不耐烦,却不想让妻子看出,只能一言不发。
“老三没出现,它一定出意外了。”女人情绪开始焦虑起来。
“会出什么意外呢?”猎人只是顺着她的话问。
“受伤了,遇到鹞鹰,或者干脆死在哪个地方了。”
“哦。”猎人只轻轻应了一声,然后抬头朝天上看。或许在找寻某种可能,不过他其实什么都没在看。
“你为什么毫不在意呢?老三死了!我的老三死了!”女人更加激动,说话声音里甚至传递着悲愤。
猎人又低下头。
“只是一只鸟,这里有这么多鸟。”
“它是我的孩子!”
“这里有这么多你的孩子!”猎人的嗓门终于提高了。
女人好像被他突然激怒的声音愕住了。愣了半晌,然后把头背过她丈夫,开始低声地抽泣。
那群啄食的乌鸦,其中有些全然没受这哭声影响。但还有几只似乎聪明到觉察出变化的气氛,已经抬起头,站立不动,警觉地盯着这两个人类。
猎人有要安慰妻子的意图,却不知应该如何表达。于是并没有说话,只屏住呼吸一般,注视着妻子脊背。
过了一会儿,女人拎起狼肉,起身回屋了。猎人依然坐在原处,然后他看到妻子又走出来,端着一个浅的木桶。
“你把衣服脱下,我帮你洗洗伤口。”她说话的声音已是温和的,但情绪依然低落。
“只有这条胳膊,把袖子撸起来就行了。”
“脱了吧,我帮你擦擦身子,衣服也换条新的。”
猎人答应了妻子的话,褪掉了上衣,露出宽阔的肩膀,和筋肉结实的身躯。然而他的皮肤却是难以直视的丑陋。满布着野兽的抓痕、齿印,咎已形成醒目的深长或是斑驳的伤疤。
女人打量他那条胳膊上的新伤,那块狼的爪印没有拖出很长的痕迹,但从已凝结的紫色血痂能看出来扎入的很深,伤口位置已经红肿了。
“很疼吧?”
“当时没什么感觉,好在也只被它抓到了一下。”
女人蘸水,开始为丈夫擦拭伤口。本来凝痂的伤口又洇出血来。
在爪痕上方大约只有两指的地方,有一处很浅的齿痕,那是很早很早留下的痕迹。跟其他伤疤比起来,几乎是完全看不到的。然而它却是最特殊的一块伤疤,因为那不是某只野兽留下的结果,而是与人类口齿吻合的咬痕。
“你从来没告诉过我,这块齿痕是怎么来的。”女人用一根手指在它上面轻轻擦触一下。
“我身上还有那么多伤疤,都没跟你说过呢。”
“但这块不一样。”
“能有什么不一样呢?”
“是你以前跟别人打斗,留下的吗?”
“大概是吧,我不记得了。”
“那时你多大?”
妻子问完,看到她丈夫的神色恍然忧郁,好像正是努力回想很久以前的某件事。但她没有等到丈夫回答她。
“明天你要不要休息一天?”
“我还没想好。”
“就休息一天吧。”
男人继续沉默。
“你不在家里,我心里不踏实。”
“公主!”男人说着话,回头对他妻子轻声调侃,“不知道这山里面,还有我的公主害怕的东西吗?”
但女人却没有随着他笑。“我更担心你。”
她说到这里,已经为她丈夫包扎好了伤口,又转身回屋去取干净的衣服。
等她回来时,猎人已经站起来,面向着她。“明天我留在家里陪你好吗?”他说话声音如此柔软。
但妻子只把衣服丢给了他,甚至没有帮他穿上。
“下次你去,带上我!”
“不可能的!你知道那有多危险。”
“让你一个人难道不是更危险吗?”
“我知道一个人该怎么做,如果你在,我必须要保护你。”
“凭什么!凭什么这样对我?”妻子显然更加生气了。
“我们已经有一张虎皮了。我一个人成功过一次……”
“可我们剩的时间还有多少?还差两张啊!你怎么不能相信我?我能帮你!”
“我不能让你……有危险。”
“危险?你知道危险,为什么还要去?为什么我们不能离开这里?”
“你知道原因。公主!别再说了。”男人已开始央求她。
“他们凭什么那样对你?你为什么一定要忍受呢?你对这里还留恋什么?”
“再给我点时间好吗?让我考虑清楚。”
“你知道的!自从那件事……”她说出“那件事”三个字,便突然哽咽,两人的神色都变了。那是一件他们两人早就约定好谁都不能提起的事。
“自从那以后,我就再也不想待在这里!”她说完,眼泪又迸出眼眶。
男人过去想搂住她的肩膀,但女人倔强地挣脱开,独自回了屋。
一整晚,两人没再互相说一句话。直到第二天,几乎一整天过去了,这场冷战仍没有结束。
又临近黄昏时,男人终于示弱了。
“公主,不管你怎么怨我,我求你给我弄点吃的吧。”
他的这种低声央求的语气,却是有意哄他妻子好笑,但妻子还是没理会他。
“这样好吗,我答应明天你跟我一起出去。”
两人终于得以相视一眼。妻子的脸上并没有任何声色,不过过了一会儿,她还是给丈夫端来了吃的,这场对峙算是缓和了。
男人高兴接过,但总归还有隔阂,使两人之间仍是沉默的。女人盯着她丈夫,大概思量着,思量着一件事,准备在他吃完饭,就立刻说出来。
正当这时,传来敲门的声音。屋里面立刻警觉,妻子挨着门近,先走到门边。
打开门时,外面站着两个男人。一个年纪大些,一个很年轻。身上的尘土,看得出是赶路的人。女人顾视他们身后,有一辆马车,车上坐着一个年轻女子。
“我们是赶路的旅人,想借您这里留宿一晚,不知道方便吗?”是那个年长的说的话。
女人仍然警觉和防备,她审慎地盯着这两个人,又朝身后她丈夫看了一眼。
“我们可以付钱,不会白麻烦您。”那年长的继续说。
她似乎沉默的时间有点过长,但突然答应了。她需要钱,但允许陌生的人留宿,还有突然的另一个原因。因为她不再想跟丈夫说那件事。而陌生人的出现,正给她提供不说话的理由。
但猎人似乎没有立刻决定欢迎。直到那三个人,已经走进屋子,走到他跟前,他才终于起身,领着他们去看后面那间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