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你哪里受伤了?”
“我不想死,你答应我的,带我到任何地方。”
“告诉我你伤在哪里?我得止住你伤口的血,不能让血一直流。”
不涕表情痛苦,几乎已说不动话,“哪里都疼,稗子,我哪里都疼啊……”
她说着竟然勉强自己苦笑了一声,但稗子已声泪俱下。
“小姐……我现在……现在抱你下山,我们到……到山下,找……那户人家,让他们救你。”
稗子说着就要把不涕抱起,但两条胳膊像灌了铅,竟听不动他驱使。第一下没有成功,然后又试了一次,才终于把不涕从地上拖起来。
他坚持着走了几步,便支撑不住了,身躯已同他精神一起绝望。他首先屈下一条腿,然后再让另一个膝盖落地。
“小姐,我得把马找回来,只有让马驮你下山。你等我,我马上就能回来。”
他终究把不涕放下,而他思量过后,准备自己起身时,又意识到两膝也不打算听从自己。
“我害怕,别留下我一个人。”不涕仅用一只手紧拽住他的胳膊。
“可我必须把马找回来,哪怕只找到一匹,回去的路还太远,没有马走不回去。”
“我有点冷,你抱着我好吗?让我暖和些了,你再去找马吧。”
她说话时,几乎已支持不住,稗子连忙用身体倚住她,然后把她搂在怀里。但稗子绝未察到她身体的冰凉,反倒觉得她身体很烫。这使得稗子不敢搂她太紧,怕会由自己更凉的温度传递给她。
“小姐,你暖和一些,就告诉我,我不能耽误太久。”
但不涕大概并没有听他说话,只闭着双眼,眉头紧皱,仍是一副痛苦神情。她身体从一开始就在颤栗,但在稗子怀里,逐渐没那么严重了。
“我说不动话,你说说话吧?”
“小姐……”
“我想让你叫一次我的名字?”
“不……涕。”
“你有没有想问我什么?”
“那把刀……”
“那是我今天早上从那猎户家里偷来的。”
“那不是你起初就有的打算,是吗?”
“我没打算杀人。如果昨天在那条河的对岸,你答应跟我一起逃走,就不会有今天这一切,他就不会死了。”
不涕说话始终轻声和缓慢,但说到最后时,她眼睛睁开了,情绪只略有一些骤然。然而她看到的稗子,则又一次泣不成声。
“你知道吗?我记得你最小最小的时候,哭泣的样子,跟现在没什么两样。”不涕说的话,很像是在安慰,为了表达的更清楚,她强使自己嘴角绽露一丝笑容。
稗子擦拭了一下眼泪。
“你的孩子也跟你一模一样。”她说这话时,眼睛竟又闭上了,便没能看到稗子脸上的错愕。
“那个孩子……”
“是我们的孩子。”
“我们……”
不涕没继续回答他,好像已把所有话都说完,便准备安心地睡上一觉。她脸上表情变得没那么痛苦,眉头也逐渐舒展开了。
然而忽然间,她的身体又开始痉挛,尤其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
“我知道我要抛弃他,我有多坏!我只能让自己相信那孩子终究不是属于我的!”她终于再也忍不住眼泪。
“就像你母亲,在你被带走之后就自杀了。但她是在我眼前结束的,我永远忘不了她死时的样子。我怎能为了明知的结局也让自己走上死路?所以我离开他有错吗?他终究不属于我的!”
这却是稗子第一次听知母亲的死因,可他却完全不敢追问更多细节。唯有更抱紧不涕,使她哭泣的脸贴着自己哭泣的脸,两个人在这唯独的二人世界里释放着相互的悲痛。
整个山谷都在回荡着哭声,可那几乎只是稗子一人的哭声。不涕很快就哭不动了,她静静依在稗子怀里,又闭上了眼。这一次好像是真的睡着了,稗子哭声愈厉,她反倒睡得更安稳,喘息都像常人一样平静。
没有多久,天上炙烈的太阳,被一块不谙的云遮住了光芒。烈日大概以为那毫无胜算的云只在匆匆就将避离,可那云只能说是既柔弱又倔强,在光芒之下竟停留的意想不到的长。
大地被阴灰色的光影笼罩。在这光影下,连鲜血都不再那么浓艳了。
稗子望着那朵云,心里也盼着它早点知难而退。它那份无谓的倔强一定已引起世间生灵的恼火。大概它始终知道大地离它太远,没有哪个生灵能拿它奈何。
然而唯一能驱逐它的太阳,终于要为自己的迟缓行事付出代价。它没有尽快施放光芒使其消散,却一直等到那一朵云逐渐聚拢起来越来越多的“同伴”。很快之间乌云的势力再无法阻止,天空被它们遮蔽,大地彻底陷入了昏沉。
在绝望之境,忽然一声惊长的马鸣划破暗昼,仿佛是试图唤醒大地。而稗子很快就意识到,那是他们的马。
他确定只有一匹马在长嘶,从声音判断距离并不太远,可却一时间难以辨别方向。但这足够燃起稗子的希望,他立刻叫醒不涕。
“你听,咱们的马,它离咱们不远,我马上去找到它!”
不涕慢慢睁开双眼,瞳中镜像似乎仍是那长梦中的世界。
“找到马,再去哪里?”她声音比睡着之前更微弱了。
“去山下啊,找那猎人救咱们。”
“然后再去哪儿呢?”
“再……去哪儿都行,全都随你心意。”稗子意觉自己稍许的迟疑,但他相信自己已经下定了决心。
不涕的嘴角又绽起一丝笑容。
“你真的舍得背叛你的主子,和我一起逃跑吗?”
不涕也许以为稗子立刻就能说出和自己心里同步的回答,然而这时她却终于看到稗子脸上第二次的错愕。
“小姐,你在这稍稍等我,我很快就会回来。”稗子故意没接着她的问题。
“我相信你心里已和我一样坚决,可你总要回答我一下。”
稗子脑海里闪过临行前在享大人房间里起誓的情景,却从未设想竟在几天之后就会成谶。然而他觉知自己已经没有抉择的机会。
“我愿意为你背叛我主人,今后任何施于我身上的惩罚,我都甘心承担。”
他没有欺骗,回答坚决,而犹豫和错愕也只是在他脸上停留片刻,但不涕仍旧是失望了。她抓着稗子胳膊的手握的更紧,只是稗子一直明白,只要他稍稍用力就能把她挣脱开。
“我们没时间耽搁了,你的伤必须马上救治。你相信我,我很快就牵着马回来。”稗子的声音已近乎央求。
然而刚才不断传来的嘶鸣声,不知是在什么时候完全停止了。当稗子意识到时,他心里又惶恐起来。
“稗子,别离开我,别留下我一个人。我求你!”
“可我!我不会离开你啊!我保证我这就回来。”
这样重复的问答,已没有什么意义,除了不断加重稗子心中的焦躁不安。直到他终于有种觉察,大概是觉察不涕并没有真的清醒,仿佛仍然是在梦中同自己谈话。
他终于试着施展一点力量,便几乎马上就要挣脱开。
不涕最后的力量是她完全绝望的哭诉,“你不怕你正要做的是多么蠢的事?就没有一个清醒的人告诉我们该怎么办?……蓍神……对!蓍神!”她突然因为想到的,变得异常激动,“让蓍神告诉我们!你把蓍神召唤出来吧,我想跟他说话!”
“可是,我无法召唤他,他已经离开我了。”
“离开……”
“是的,离开我很久了。”
“很久……”
“但是你放心,现在不需要蓍神,我知道自己做的就是正确的决定。”他说着话,已经完全挣脱开不涕的手。
“是蓍神抛弃了你,还是你抛弃了他?”不涕仍然追问不放。
“我不知道,其实最后的记忆很模糊,但我真的没做什么,大概他离开,是觉得我不够资格留住他。”
“求你为我再召唤他一次吧!也许他并没有离开,你可以告诉他,是不涕想要见他。”
稗子突然意识到,仿佛真的是自己抛弃的蓍神。因为他已经不愿再为这无谓的事情浪费一点点时间。但他还是无法亲自熄灭不涕眼睛里最后那丝热切的光亮。
“好吧,我试一次。”他说完,闭上眼睛,按照从前的做法,在心里召唤。
起初他感觉到耳畔一片静谧,简直是从未直达过的超越沉睡时的静谧。他试图在那静谧之中搜寻到那个从前无比熟悉的声音。可是直到他又听到风声,禽鸣,又重新感觉到焦躁,无法集中精力,那个声音始终没有听到。
“我做不到,蓍神真的不在了!”他几乎已经愤怒,睁开眼睛时,却感觉整个世界更加黑暗了。他下意识抬了一下头,黑云已经遮蔽了整个苍空。
云与太阳的搏斗,已接近尾声。就在不长的时间里,太阳站在云层背后,从最初笃定的气定神闲,到现在只能告诉自己知难而退。它或许有和稗子相似的惶恐,而逃避成了它唯一选择的出路。
“再试一次吧,我求你再试一次!我能感觉到他还在!”
“他真的不在了!”稗子被自己的愤怒吓到了。但他停顿了片刻,却没打算让愤怒平息。
“你怎么不能相信我?天快黑了,也许还要下雨,我们没时间耽误了。你现在身体很虚弱,你身上还在流血!我是要救你啊!你必须相信我,必须听我的!”
不涕根本没在听他说话。
“别留下我一个人,别离开我,你让蓍神跟我见面,我想跟他说话,让蓍神跟我说话。”
她重复着这样的央求,终于使稗子无法承受了。他愤怒着站起来,但一直等理智填充到头脑里足够时,才说出话。
“你很快就能再见到我,我保证以后你再也不用害怕我不在你身边了。”
稗子语气缓和了,但去意已无可阻挡。然而在转身之际,他耳朵里突然听到一声可怕的叫声。那是野兽发出的声音,确定说那是狼的嚎叫。
第一声嚎叫,声音微弱、混沌,却悠长,那声音应该距离很远,也许是来自山的另一面。
但它没有旋即停止,而是引发了更多呼应。来自各个方向的嚎叫声,一声未罢,一声又起,直到那几匹狼的嚎叫联袂重叠在了一起。
稗子立刻回头,又一次抱紧不涕。而这时他感觉到的,是不涕的身体异乎寻常的冰冷。她全身控制不住地颤栗,却无可得知,颤栗是因为寒冷还是更因为恐惧。
而稗子何尝不是慌乱到手无足措,竟唯独剩下屏气敛息的本能。然而不涕还在失魂一般重复她的央求。
“别离开我,别让我死去。”不涕最终只剩下力气重复这两句话。
狼嚎声一直持续,并且发声之源还在增加。直到稗子听到距离最近的那匹狼的嚎叫,声音尖锐响亮,并好像从来不打算混入群体之中。这匹最近的狼,发声的频率很低,然而它每一次发声都必然使人心惊胆寒,因为每一声都比之前的声音更大了。
“别离开我,别让我死去。”
“你救不了她了,决定吧!”
“谁?谁在说话?决定什么?”
“你在跟谁说话?”
“你救不了她,你现在必须逃命,不然你也得死在这里!”
“是你吗?……我不能!”
“是蓍神吗?他在跟你说什么?不能什么?”
“逃命吧!她活不下去,但是你得活命!”
“我不能!不能!我求求你,救救我们!”
“蓍神,是你吗?我是不涕,不涕!我想跟你说话!我求求你回答我!”
“我不能独自逃命!我不能抛弃她,我要带她一起走!”
“愚蠢!你救不了她,你必须听我的命令:现在,放开她!自己逃命!”
“你怎么要这么残忍!?为何要在这时出现?我不需要你!永远不再需要你!你不是神,你是妖魔!离开我!离开我!!”
“蓍神,你要稗子留下我吗!?不!我不想死!别让我走,别让我一个人离开这世界。”
不涕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她的声音也把稗子的心彻底撕碎了。稗子试图将不涕抱的更紧,给予她仅余的慰藉,并以此同蓍神作最顽强的抗争。
然而他发觉自己抱不住不涕了,双臂像是触及了寒冰而麻木,然后彻底失去了知觉。紧接着他整个身体都不在自己掌控,并朝着不涕相反的方向后退。
他耳边仅能听到不涕的哭喊,却听不到自己的呼唤。事实他正在呼唤,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看到不涕的脸开始扭曲,她的眼睛不见了,耳朵、鼻子也被遮盖,仿佛整张脸上只剩下那张张开的嘴。然而她的声音却越来越微弱。
不涕在他视野里逐渐变小,身影也越来越浅淡,然而整个周遭的世界模糊的其实更快。
终于,不涕的身影变成一个血红色的点。然后那红点消失,整个世界又成为一片苍白。
(本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