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蔽月，大地变得更暗。
看着陆海空的尸体，众人无不惊骇，很突然凌阳冲手下叫道：“去找程功，让他派兵，快派兵！”
云鬼瞪着藤堂鹤，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大声道：“大家出城。”
万一知州派军队来围剿，结果可大大不妙，赶来的何金雪拉住龙琳，与神农会众十几人便冲向西城门。城门已经紧闭，凌阳的哨声显然起了某种作用。云鬼嘿了一声，上前四步右臂一振，呯！包着铁皮的厚重城门竟被他刺出一个窟窿。紧跟着云鬼出枪如电，攻势不绝，惊心动魄的呯呯声中，眨眼就将左半边城门刺成了筛子，又是轰隆一声巨响，云鬼收枪探掌，将破损城门击飞。
没有马匹，众人钻进了密林，狂奔足足十五里，直至来到神农会前的聚贤山附近。
一道刺眼的闪电划过，大雨轰然落下！
众人被浇得措手不及，一时找不到民宅，只得寻了一个狭长的山洞躲进去。洞内昏暗干燥，只住了几只刺猬。眼见那雨下得很有韧性，似乎一时半刻不会停，众人只好休息一下，也没有惊扰主人，在洞中升了堆篝火，便围坐着谈论起陆海空的遗言。
云鬼的目光在藤堂鹤脸上盘旋不定，率先开口道：“藤老弟在东厂多年，可知道陆海空的家庭状况吗？”
藤堂鹤瞄了瞄一旁的花形，缓缓道：“陆海空很在意家人安全，保密工作做得很细，我了解的和大家了解的恐怕差不多。就知道他有一个叫林岚的妻子，一个叫陆逊的已成年的儿子，另外妻兄林海一家在两月前被段骑鹰误杀，除此之外的，就得问形姑娘了。”
花形面带杀气，重重道：“我只在十岁时见过岚姑姑一面，知道她嫁给了东厂这个大魔头。从那以后我们就再也没有联系。我爹是入赘的花家，长辈一直不准我打听与林家有关的事，我也不清楚。”
云鬼想了想，从怀中掏出一块肉干扔到嘴里：“老李头，你有什么看法？”
李深海注视着大雨，缓缓道：“这四个字是写给他家人的，他不想家人为自己报仇。”
云鬼诧异道：“你确定？”
李深海道：“我了解陆海空的为人，共事那么多年，他对敌人心狠手辣，可谓无所不用其极，但对至亲却极端保护。当年在于大人身边，我说想看看他妻儿，他居然不许，怕我被也先的杀手威胁，进而连累他家人。”
云鬼道：“他能这么说？”
“当然不会明说，是他跟同事闲聊时被我听到的。”
方丹道：“如果真是这个意思，那这人还有真点，让人，不太好说……”
“什么不太好说。自己家人是家人，别人家人就是草芥？”李深海恨声道：“当年保护于大人，我是为了不让也先伤害我大明栋梁，而陆海空却是为了能飞黄腾达。说到底这人就是一个自私狠毒、刚愎自用的官迷儿，除了武功没有任何可取之处，杀了才叫痛快。”
方丹没有附和，却望向藤堂鹤道：“这回藤兄干了件大事，可谓天下皆知，但朝廷对你恐怕也更加恨之入骨，日后若抛头露面，必定步步杀机，不知藤兄下一步有何打算？”
藤堂鹤一脸泰然，竟显得十分轻松：“债多不愁，天下广大，还愁没我安身之处？”
李深海微微一笑，蛮欣赏他的豁达，随即又正色道：“加入神农会吧。此时明朝已无你立足之地，只有入会，将来才有一线生机啊。”
云鬼面色一变，急忙冲他使了个眼色，意思是阻止他邀请。
藤堂鹤假装忽略，恭声道：“谢楼主美意，但晚辈一向闲散惯了，恐怕不会适应被人约束的生活。况且朝廷通缉的要犯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也没见谁单枪匹巴就活不下去。只要小心些，凭晚辈在东厂学到的技能，正常生活完全不成问题。”
“你这后辈……”李深海摇了摇头，似猜到他会如此，当下不便再说。沉默片刻，何金雪忽站起身：“琳琳，跟我来一下，有话跟你说。”不理众男子目光，拉着师姐步入山洞深处。
云鬼满脸疑惑，瞅着方丹道：“龙琳比小雪大着近十岁吧，为什么这么称呼？”
方丹似笑非笑，道：“她们心理年龄不同。”
“你要说什么？”距离众人很远时龙琳终于停了下来，洞里已经很黑，她不想再走下去。
何金雪望望洞口的方向，确定声音不会传过去，这才盯着女子道：“不要瞒我，听说藤堂鹤很喜欢你，是不是真的？”
“……是真的，但我不喜欢他。”
“一点都不动心？”
龙琳微微语塞，那人为自己舍生忘死的付出那么多，说一点都不动心是假的。但动心又怎样，会有未来吗？她垂首道：“你听过陈州条约吗？”
何金雪吁了口气：“你记得就好。”
经由项北一闹，藤堂鹤所写的条约已经在陈州传开，用不了多久整个江湖也都会传遍，要知道绯闻的生命力，可一点不比自然界的种子弱。
沉默片刻，何金雪又道：“你这命也真够苦的，好不容易有个男人真心对你，偏偏又惹了这么多麻烦。也罢，拒就拒了，不怕没有好的等你。你下一步想怎么办？”
“求师父帮我想个安身之策，只要不是马上嫁人就行。”
“那你记住了，想让我娘帮你，必须马上跟藤堂鹤撇清关系。”何金雪正色道：“现在陆海空的死是天大的事，整个东厂都会倾巢而出。这不是重赏通缉的程度了，弄不好要抄家灭门的。为保护栖侠宫，我娘绝对不会再认这个儿子，我也不可能再认这个哥哥，所以这个藤堂鹤你绝不能再来往，你要装作不认识，装作仇人，哪怕心里一万个不愿意，你懂吗？”
龙琳深受震动，不禁道：“他是你哥哥。”
“我没有哥。”
龙琳接受不了，忍不住道：“你怎么这么，这么狠心。”
“这不是狠心，是生存。”何金雪的眼中有些嘲讽：“当年陆海空怕我爹威胁他的地位，无耻打压栖侠宫，逼着我爹交出血王经后，又把人赶到通灵岛去住。说心里话，我希望姓陆的去死，死得越惨越好。可想法是一回事，活着是另外一回事啊。陆海空毕竟是官，有权利，咱们惹不起啊。不自私一点，不狠心一点，咱们怎么活下去？真的，我，我知道这么想很无耻，很不要脸，可是，除了这样，还有什么办法，还能有什么办法？”
龙琳心中悲伤，不禁抱住何金雪：“我知道，我知道。”
何金雪有些难过，低声道：“咱们是女人，活着付出的代价跟男人是不一样的，希望你明白，我不是绝情的狠人，我不是，真不是。”
龙琳抱着她，没有再说话，但内心却一片凄凉。嘴上说着明白，但却根本做不到。她也有做人的尊言，她也有无法忍受的妥协。那就是，或许她不能接受藤堂鹤，但宁可去死，也绝不会去抵毁这个追求自己的男人！
做出这个决定，她将不能再去栖侠宫，加之父亲无法指望，如此，她已经无家可归了。
龙琳落下泪水，缓缓道：“我知道该怎么做，出去吧。”
何金雪以为说服了她，笑笑道：“好，等雨停了就去找我娘，我会帮你说话的。”
刚刚走到篝火旁，忽听李深海高声道：“哪位朋友在洞外淋雨，何不现身一叙？”
片刻之后，骤见洞口人影一晃，沈玉身披蓑衣，带着面纱出现在众人身前。
李深海若有所思，道：“沈宫主？”
沈玉的目光有些阴沉，瞄了瞄女儿和弟子，又微笑道：“楼主好耳力，本宫已经非常小心了，想不到还是被你发现？”
李深海直言道：“因为宫主身上有了杀气，不知宫主有何怨恨，此来又有何赐教？”
沈玉转向藤堂鹤道，鼓起勇气道：“我要带这个人走。”
李深海沉声道：“母子团聚是好事，但那股杀气从何而来，宫主又要带令郎去哪里？”
沈玉吸了口气，重重道：“自首。”
藤堂鹤一脸笑容，坐着纹丝未动。
李深海忍不住一笑，笑得有些可怕：“宫主当真？”
沈玉垂下头，看着自己胁下双剑：“其实我一直跟着你们，半路就在想，刚才躲在洞外也在想。要不要进来要人。陆海空是该杀，他该死，但杀他的人不能是藤堂鹤，不能是与我有血缘关系的人。东厂毕竟知道这点，如果朝廷追究，栖侠宫一定会受到连累。李楼主，我那里已经经不起折腾了，我们真的，不能再承受任何挫折。想想当年煌恩，为保往家业付出何等惨重的代价。如果今天我不能守住，让这个传承了二百多年的门派毁于一旦，我，我将来哪还有面目见他，我怎么对得起何家的列祖列宗啊？”
“所以，牺牲亲生骨肉也没关系？”
“他已经非常恨我了，再恨一点又何妨？”
云鬼叹了口气：“沈宫主，你这样太绝情了吧？”
“栖侠宫还有近二百名弟子，他们把门派当家，祖祖辈辈都住在那里，我得为他们着想，此举确实是被逼无奈啊。”
李深海的怒气渐渐上脸，已然到了爆发边缘，只是勉强镇定地道：“这是宫主的家事，我们本来无权干涉，但为了救令郎，神农会付出不小代价，所以在此啰嗦几句。请问沈宫主，你有丈夫，有女儿，有栖侠宫，可藤堂鹤有什么？弟弟没了，现在又被东厂追杀，无处安身。枉你满口为这个着想，为哪个着想，请问，你怎么不替被你抛弃了二十年的儿子着想！他做的这一切有什么错，哪一件又是他不该做的！难道在你眼里一个遗弃子连蚂蚁都不如，他就这么该死吗？”顿了顿又怒声道：“今天有我李深海在，我看谁敢动他一根寒毛！！！“
藤堂鹤垂下头，眼泪刷地涌出眼眶。只这最后一句，他觉得为火神去死也值了。
沈玉大声道：“他不伏法，朝廷一定会找上我，此事根本于我无关！”
“不要再说了，我们不想听。”云鬼只是不想藤堂鹤入会，但绝不想让他去死，当下冷冷道：“老头子今天心情不好，宫主再说下去，恐怕我们要得罪了。”
“师父，您真的错了。“龙琳上前一步道：“藤堂鹤为你受了太多的苦，而且他是为了您的亲骨肉报仇，你不能就这么抛弃他。”
“琳琳，你瞎说什么？”何金雪忙拉了她一把。
“对不起小雪，我过不了自己这一关。让我看着藤堂鹤去死，我办不到，我真的办不到。”
“你办不到，可有人办得到。刚才宫主躲在雨中，其实是想等我们分开后，控制藤堂鹤吧。”云鬼盯着沈玉道：“守株待兔可不明智，奉劝宫主还是不要做这么愚蠢的举动了，让人笑话不说，要是惹了众怒，恐怕就不是脸上受伤那么简单了。”
李深海已不想再说，转身道：“訾楼主的葬礼不劳沈宫主大驾了，我们消受不起，请回！”
“……好，好。”沈玉见无法得手，又瞪了龙琳一眼：“翅膀硬了，能飞了，好。小雪，跟我走。”何金雪看看龙琳，无奈地一跺脚，只好随母亲冲入雨中。
藤堂鹤始终没有开口，但面上却带着病态的笑容，在心里不住重复着那个毒誓：尚原绫，你给等我记着，你给我等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