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雪被夺的当晚,雁灵甲与李深海得到消息,急匆匆地来到灵台。
通灵教议事厅,外表看是三栋连在一起的蘑菇状绿楼,格局不大,但造型非常奇特。正中间那栋圆形的大厅内,靠着里墙有一座刻有百犬图的三层石台。台上窦天伦独坐主位,背倚七扇开启的黄金屏风,正与身旁的虫母商议着什么。台下鲍何两位令主默默等候结果,表情颇为严肃。而二人身旁又各聚集了十五六人,看似普通,却都是身份能力不山凡的教中干将。
厅内空间很大,但此刻的气氛却有些压抑。
雁灵甲面色不善,进门便高声道:“听说鲍雪被东厂抢走,不知教主可曾派人去追?”
窦天伦有些不悦,但还是回道:“当然追过,何令主曾亲自出马,但被段骑鹰给截住,又差点中了段情的剧毒,所以……暂无收获。”
李深海还没弄清事实,不禁道:“到底怎么回事?藤堂鹤为何会跟段骑鹰在一起?”
“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这话你都没听过?”窦天伦怪声道:“那番子杀了陆海空,必会被东厂追杀。但段骑鹰没有为死人报仇,而是为了不可告人的目的与凶手达成某种协议。所以我们才会疏忽,让他们抢走鲍雪。哼,亏你们还为他求情,有眼无珠啊。”
李深海面色微变,沉声道:“你这只是猜测,还没得到证实,先别血口喷人。”
“你还要证实?鲍雪都被抢了,我手下也死了七八个,你还他妈还想怎么证实?”窦天伦有些失控。
“教主息怒,现在办正事要紧,咱们自己不要乱了方寸。”虫母忙拦在二人中央,面向火神道:“藤堂鹤是自愿还是被逼以后再说。但段骑鹰身边的那女人是段情错不了。这女人精于用毒,还掌握着四绝中仅存的释血,如果逼得太急导致鱼死网破,实在不值,我们要商议个万全之策才行。”
李深海道:“他们已经逃得很远,大海茫茫的,再商量一会岂不是更难找?”
何煌恩笑道:“楼主稍安勿躁,刚才我与鲍兄去追人时已经想到,此行未必能一击奏效,所以我二人都用了穿心散。与二段交手时已经在他们身上做了记号。尤其段骑鹰,被我狠狠打了一掌,此物已经浸入他身体,没有一个月是消不了的。”
虫母解释道:“这穿心散是用一种金雕卵所制,对人无害,人类也闻不到它的味道,但生出卵的金雕母亲却能闻到,而沾到身上最少也要一个月才能清除,并且无法用其它味道掩盖。所以我们只要放飞这只卵的母亲,方圆五百里内,段骑鹰就是藏在地下它也能找出来。”
雁李二人对视一眼,神色稍安,他们早就听过穿心散的大名,深知此物之神奇,而且一算时间,藤堂鹤绝不可能逃出百里,只要他与段骑鹰汇合,再见不难。想着雁灵甲道:“如此咱们也不宜拖延,不然等他们逃回东厂,就算知道鲍雪的下落也无济于事了。”
虫母道:“会长说的是,我和教主就是在商量,到底该派谁去大明?”
“不用商量了。”窦天伦把眼白一翻,做出决定:“这次我亲自走一趟,另外,老何陪我一起去。”
众人微微一惊,尤其何煌恩,已经将近二十年没有离岛,不禁道:“教主要带我去?”窦天伦并不解释,一挥手道:“就这么定了,我已经很久没有出去玩玩了。大家准备一下,咱们马上启程。”
这个决定来得非常突然,但也隐含着必然,众人只得接受,立刻分头准备。抽空鲍捷走到窦天伦身边,悄声道:“教主为何要带何煌恩?以他的个性,绝不会帮你对付火神的。”
窦天伦瞄了他一眼:“这事我就没指望他能帮我,所以从来都没跟他提,我自己来就行,他的职责就是找到鲍雪。”“看他的表情,似乎追捕鲍雪也不愿意。”
窦天伦似笑非笑,颇有深意的目光在他脸上游走片刻,又道:“愿不愿意都得去,这事没得商量,况且就算他不情愿,此行发挥的作用,也绝对会超过你鲍令主。”
这两句话隐含玄机,鲍捷微微一怔,刹时无法领悟,不禁道:“岛主……为何如此看重他?”
窦天伦一笑:“这不算看重。……其实你跟他都不服我,背后没少说我坏话,这样的人让我怎么看重?”鲍捷心中一颤:“岛主明鉴,这话从何说起?”
“不用紧张,我不在意,否则我早把你们俩撵走,也不会现在说出来。”窦天伦故意叹道:“我是什么德行自己清楚,的确臭毛病一堆。有时想想,跟着我你们俩个确实委屈。可窝在这个岛上,除了当个令主还能怎样,这已经是最大的官了,难不成让你们轮流当当教主?”
鲍捷忙道:“教主说笑,属下绝无此心。”
“你不用紧张,就算有这心又怎么地,这是人之常情。只是你读书太多,想法有些单纯,做情种可以,做教主魄力不够。而何煌恩没啥志向,整天想着妻子女儿团圆,倒挺适合做个农民,当领袖肯定勉强。不过这人久经历练,江湖经验丰富,带出去会是个帮手,这点你得承认不如他。”
鲍捷暗冒冷汗,想不到只知道吃喝嫖赌的窦大教主,也会有明查秋毫的时刻,自己真有些大意了,忙一拱手道:“教主英明,属下目光短浅。”
窦天伦哈哈一笑:“为治花柳病竟要杀一个江湖公认的英雄,我这样也算英明吗,你这马屁拍得太瞎了吧?”鲍捷顿觉尴尬:“这个,为了治病,李深海又对您不敬,您也是迫不得已。”
窦天伦仰头一叹,这回不是做作,倒真有几分忧愁:“大家都是男人,我也不瞒你。如今年龄渐渐大了,越来越感觉那方面力不从心,可越觉得不行,就越想证明自己行。结果证明来证明去,反倒弄出一身破病。唉,李深海确实讨厌,可我还没烦到要杀他的程度,而上回从汪直那配的药又快没了。算了,不啰嗦,你好好给我看家。”“……是。”
“叔叔,我们好渴,你的血弄干净了吗?”
刚才走出茅房,面前登时出现四个红衣小童,有男有女,目光怪异,全都紧紧盯着藤堂鹤。藤堂鹤被吓得面无人色,又来了,居然又来了,急忙退后道:“你们走开,走开。”
“我们真的好渴,就给我们喝几口吧,就几口。”“别人的血好难喝,只有你的能下口,别这么小气嘛?”“我们忍了好几天了,就可怜可怜我们吧?”
藤堂鹤面色发青,厉声道:“都滚开,滚!再过来别怪我不客气!滚开。”
“嘻嘻,你害怕了吗?你怕一群小孩子吗?我们不要你的命,只要血,我们只要血!”
“滚!”藤堂鹤失去冷静,随手抄起一把尖锹,狠狠投向最近的男童!这一投力量极大,锹尖穿过男童胸口,从后背透出来,然后竟就那么卡在孩子身上。鲜血顺着锹柄涌出,滴嗒滴嗒地落到地上。
那男童却笑了,笑得很可爱:“叔叔在干嘛,跟我玩游戏吗,一点都不痛哦。”一名女童又上前道:“我们现在不想玩游戏,只想喝血,就给我们喝两口吧。”
藤堂鹤被吓得魂飞魄散,再不敢停留,转身就跑。没几步呯一下,正撞到段情身上。
段情猝不及防,险些被他撞翻,登时怒道:“你没长眼呀?”
藤堂鹤骇然道:“有鬼,有鬼!”说完回头一指,路上空空荡荡,哪还有小孩子的身影,呆了呆,立刻又冲段情道:“求院长帮我,这几天我经常出现幻觉,总是看见一群红衣小孩追着我吸血,赶都赶不走。又真实又恐怖,实在,求院长帮我,我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段情哼道:“你也说是幻觉了,都不是真的,你怕什么,挺大个男人也不嫌脸红?”“可他们太真实了,隔个两三天就会出现,我,我,院长,我是不是中了什么毒?”
段情面色一变:“你中了鬼毒!疑神疑鬼的,胆子怎么这么小?是你心事太重了。”
旁边的段骑鹰忽然一笑,接道:“告诉你也无妨,是因为猎毒神针。”
藤堂鹤一震:“什么?”
段骑鹰心情不错,半真半假道:“这就是我当初交给你金针的第二个原因,反噬。猎毒神针确实能攻克百毒,起死回生,但正因为药性太强,接触久了人的心里也会受很大影响,幻听幻视,混淆真假,虽不致于送命,但有相当一段时间会非常难受,所以我才放心给你。眼下嘛,你这是正常反应,还得再适应几天才行。”
神针的确有很大的副作用,但具体表现是肉体上的痛苦,皮肤的烧灼感,绝非幻觉。此刻藤堂鹤受释血影响,精神损伤严重,肉体上的难过反倒被掩盖了。
藤堂鹤一时相信,急道:“要怎样才能摆脱幻觉?”“十天,一般人与神针脱离十天,所有的症状都会消失。”段骑鹰随口说了一个时间。
藤堂鹤转向段情:“真的吗?”
段情笑笑道:“段帅骗你干嘛,十天,忍忍就过去了。上路吧。”十天后正是释血发作之日,人一死,当然不会有幻觉。说完二段相视一笑,先他动身。
但三人才刚刚踏上马车,猛听轰隆一声巨响,跟着蛛网似的闪电刺破苍穹,一场大雨竟不请自来。段骑鹰忍不住咒骂,只好又车厢里出来,望望乌黑的天空,道:“先避避雨。”
此地是梅山效外的新开客栈,跟四明山二百余里。本来停下只是解决内急问题,想不到又遇上大雨。
大雨下个不停,一直到午时饭点,藤堂鹤左右无事,便与龙琳张罗酒菜。二段口味很挑,很多东西都不愿吃,必须要提前通知厨房。剩下三人则坐在前厅闲聊。
因为昏迷太久,此时的鲍雪四肢不灵,只能拄着双拐勉强移动。坐在窗边向藤堂鹤的方向望了望,他努力支撑身子凑近段情,低声道:“段姐是不是给他下了释血?”
“是。”“他不是东厂的人吗?”“以前是。”“现在怎么不是了?”
段情往旁边挪了挪:“你好奇心不小。”
鲍雪道:“这年青人看着很机灵,我醒时你们又没有让他回避,我还当他是你们的心腹。”
“没有必要回避,他已经是个死人,连同那个寡妇,最后都得陪葬。你的去向必须保密,不能让外人知道。”“要灭口的方法很多,为何非用释血?”
段骑鹰忍不住道:“你还有心情关心别人,自身难保你知不知道什么意思?”
鲍雪面色不善,目光在他脸上扫了扫:“事成之后,你们也会杀我吧?”
段骑鹰笑道:“如果想活命,你就老实地听话。或许我还会放你一条生路。”
鲍雪冷笑道:“大人好幽默,你要真有这么大度,当年天医教也就不会被毁了。”
段骑鹰哼道:“早跟你说过朝廷的意思,不允许习武之人拉帮结派,皇上不放心,可你非但不听,还处处跟东厂作对,自寻死路又能怨谁?”
“本教没有任何恶意,大家聚在一起纯粹是想交流用药心得,研究对付各种疾病和毒物的方法。都在一起几十年了,岂能说散就散?而且我也没想跟东厂做对,但杀我父亲之人的确与东厂有关,我只是想查清事实。”
“事实?你不同意解散天医教,私藏剧毒释血,又刑讯东厂番役,这也是事实吧。不用瞪我,走到这一步都是你绺由自取。哼,还事实?或许就是你爹绺由自取,遭了报应,不然怎么别人没死,偏偏就他被杀呢?”“住口!不许你侮辱我爹。他的人品世人皆知,你少血口喷人。”
段骑鹰满脸不屑:“世人看到的有时只是他们心底的渴望,未必就是真相。有时间替你爹鸣不平,还是花时间查查他都做了什么吧。”“他做了什么?”“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你爹。”
你!鲍雪怒气上涌,撑得脑血管差点破裂。众所周知,东厂剿灭天医教的两月前,鲍雪父亲鲍佳音来看望儿子,结果在教外遇到朝廷的通缉犯,绰号铜人的常四方。据目击者称,只几招就被斩杀。鲍雪不认得凶手,但调查一段时间发现,这常四方出身东厂,一直消遥法外同样是因为东厂有内鬼相助。所以为给父亲报仇,他经常偷抓东厂番役逼供。
半晌恢复平静,鲍雪才又一望段情:“段姐也想杀我吗?”段情不语。“如果这人非要我死,姐会不会救我?”段情忽然起身:“我到门口透透气。”
“等一下。”段骑鹰似笑非笑地道:“你还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段情咬了咬牙,沉着脸道:“会,他要再烦我,我马上杀了他。”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
段骑鹰笑了笑,见酒席还得等上一会儿,淡淡道:“正好,我也去透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