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的夏天,乌城像被笼罩在蒸笼中,令人窒息的闷热感似乎抽去了一切活力,让整座城都显得死气沉沉,无精打采。
林沐半倚在墙壁上,耳边是狱友们的交谈声,断断续续,有气无力,聊着天的两个人快要睡着了。
渐渐地,周围只能听到细微的鼾声和狱警的脚步声,偶尔从外面传来拖拉机的声音——监狱设在郊区,附近的农民开着拖拉机回家时,总会沿着布满电网的高墙走一段路。
林沐看向窗外,阳光从铁窗的缝隙间洒进来,空气中浮动的微尘被照得一清二楚。她眯了眯眼睛,还有三天,她就会刑满释放,永远离开这个冰冷的囚室。
还有三天,即将重获自由的犯人该是怎样的心情?喜悦或憧憬?林沐都没有。
她只觉得茫然,心下忐忑不安,出去之后需要考虑的事情太多了。以前她不敢想,只是平平静静地在这监狱里熬日子,似乎不掰着指头算,日子就会过得快些,那折磨人的煎熬感会淡些。只有当这天终于要来临的时候,她才有种真实感,才敢在心底生出关于以后的想法。
她在这里服刑三年,这三年里,外面的世界会有怎样翻天覆地般的变化?林朝集团还能回到她手中吗?
“等你出来,我们就结婚。”
大概一两个小时之前,陆临风又来看她,这是他当时许下的承诺,“我对你的感情你是知道的,等你出来我们就去领证,你嫁给我,我来照顾你。”他言辞恳切,浓密的睫毛将阴影打在他高挺的鼻梁上,眼神熠熠,依然是少时固执的他,满脸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倔强。
他总是这样,拒绝一万次也无济于事,除非哪天林沐能够对他冷脸相对,直言厌烦并且让他相信。
但是怎么可能?
林沐心虚地将眼神移开,不去看他的眼睛,目光落在自己的手上。银色的手铐卡在手腕处,她一言不发,眼底却氤氲起一层雾气。
她狠不下心来这样对陆临风。
陆临风灼热的视线透过玻璃落在她身上,似期待却更像压迫。
“我知道你会这么说……”
林沐低着头,努力忍着眼泪,鼻音有点重,“可是我不需要的。”
陆临风的嘴角僵了一下,身子向前倾着,尽可能地近距离看她,“为什么?”
“陆临风,别这么看不起我。”
林沐故意曲解他的意思。
陆临风急忙摇摇头,正欲为自己辩解。
林沐岔开了话题:“你放心,我出去之后,免不了有许多地方要麻烦你,到时候你不要嫌我烦才好。”
不去看他的脸色,林沐又说到:“你现在一定很忙吧,就别在这里耽误时间了,早点回去吧。”
陆临风才刚跟她说了没几句话又被她下了逐客令,顿时脸上阴云密布。
林沐起身,在狱警的看护下转身离开房间。
身后传来沉闷的撞击声,林沐没有回头。
他还是那么孩子气。
回来之后她就一直坐在床上发着呆,狱友们在轻声讨论着什么,偶尔有一两句话提到她,她回以一笑,她们便也继续说笑着,言语中不乏对她即将出狱的羡慕。
只是她们都知道,即便离开了这里,打在她身上的烙印一辈子也消不了,她走到哪里,这段不堪的过去就会跟到哪里。
她静静地坐着,心里不由自主地想着陆临风,一想到他,她的心湖就好像被投下一颗石子,泛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不断地触碰着那些与他有关的记忆神经末梢,思绪再也无法平静。
林沐看着自己的手指,好几只手指的指甲两旁又长出了肉刺,又短又硬。她试图揪下来,可肉刺实在太短了,她试了几次,只揪下来一个,还连带着揪下来一小块皮肉,一会儿便沁出了血珠,有点疼。
她轻吸一口气,转头发现狱友已经熟睡,便把手指含在嘴边轻轻吮吸着,吮着吮着,困意袭来,眼皮逐渐沉重……
第一次见陆临风是什么时候呢?林沐晕晕乎乎地回忆着,过去的记忆就像是一场梦,只有在梦境里才会变得鲜活清晰。
那个时候的乌城是个安静的城市,商业,政绩,经济,旅游等方面没有出彩的地方,亦没有什么大的贪污腐败、事故、灾难发生,从不在新闻报纸中占据重要版面。
林沐在这里走过一段人生中最明亮的时光。
她没有母亲,母亲在生她时难产而亡。
父亲待她极好,他很爱她的母亲,却从不避讳她已不在人世的事实。
他总是指着母亲的照片给她讲他们年轻时的故事,从她还扎着羊角辫开始,讲到她的个头窜到他肩膀处,扎着马尾的女孩故作夸张地耸耸肩,“爸,您真是肉麻,这种话也说得出口,妈是怎么受得了的。”
父亲无奈地扶额,“你懂什么,你妈最爱听我夸她。”他得意洋洋地眯起笑眼,眼角的皱纹清晰可见,“她那么美的人,什么样的词汇都配得上。”
林沐深以为然地点点头:“您看看您女儿,这长相,这身材……”林沐一边比划一边说,“可想而知,我妈妈是什么样的仙女,啧啧,您真是好福气。”
林父不客气地剜了她一眼,“你妈可没你这么自恋。”
林沐轻阖着眼睛,泪水从眼角悄然留下,她好像真的睡着了,沉浸在过去的回忆里。
从小到大,没有母亲于林沐而言,只是一种遗憾,却并非伤痛。小时候也曾被人取笑过是没妈的孩子,但是由于父亲长久以来的积极引导,她并未对此有过太多的困扰。
母亲像一个温暖的标签,存在于她和父亲的日常生活中,关于她的一切事情,都是林沐心里别的孩子没有的专属秘密。她将这份温暖悄悄藏在心底,不想因为一两句刺耳的话而使它沾了灰,所以她早早便学会了不在意。
她听长辈讲起过父亲母亲的事情。
林父这辈子只爱过她母亲一人,她去世后,他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来便振作起来,每天乐呵呵的,一边辛苦打拼着刚起步的事业,一边独自一人照顾着还是个婴儿的林沐,没有再娶,甚至没有再谈一场恋爱。
林沐小时候待得最多的地方就是父亲的办公室,她窝在襁褓里看着天花板,保姆时时在身边照看着,父亲时不时地来逗逗她,总有一些陌生的叔叔阿姨拿着文件夹进来,走的时候不忘过来拉拉她的小手。
长大一些,父亲的办公室也大了一些,她便窝在办公室的沙发上写着作业,偶尔被难住,苦恼地咬着笔头。父亲总会悄无声息地走到她身后摸摸她的脑袋,依旧笑呵呵地“我女儿是被什么题难住了啊?要不要爸爸帮忙?”
她要面子地把作业往怀里一揽,挡得严严实实,然后昂着骄傲的小脑袋,小脸紧绷着,十分严肃地对父亲说:“不用了,我会的,就是一时之间想不起来怎么做而已。”
父亲每每被她要强的模样逗笑。
再长大一些的时候,父亲已经是乌城人人尊敬的企业家了,她还是习惯在父亲的办公室里写作业,那个时候总少不了会听到一些人对父亲的恭维:“林总,您女儿可真是优秀啊,听说这次是年级第一。”“真不愧是林总的女儿,学习又好又漂亮,我家孩子要是像林沐这样懂事听话学习好,我做梦都能笑醒。”
这些夸赞的话中,有些真心,有些虚伪,父亲从不担心这些话会影响到她。有时等人出去了,父女俩会默契地对视一眼,然后笑起来。
林沐和所有人一样,总以为父亲看着她成家立业后安享晚年,可是终究天不遂人愿,他甚至在还不知道女儿的恋爱对象是谁的时候,就撇下她走了。
泪水盈盈而下,林沐痛苦地蜷成一团。
如果父亲知道自己精心教养的女儿坐了三年牢,他该作何感想?
还有陆临风,他至今都不知道三年前在她身上发生过什么,他还是像以前那样对她好,甚至比以前更好,这让她觉得自己像一个情感骗子。
她又想起最初在乌城一中认识他的时候,陆临风比现在活泼不少,开朗好动自来熟,总喜欢敞开嗓子大笑,尤其喜欢捉弄人。
乌城一中并不是很大,对一群整天埋在题海里抓耳挠腮的高中生来说,陆临风这个人就是高调的代名词。
课间的时候,林沐和闺蜜江可买了奶茶,咬着管子慢悠悠地走在教学楼前的小路上。陆临风将纸团子从二楼的窗户里扔出来,恰巧砸在她头上。
林沐回头看见他咧着大白牙昂首笑得不能自已,立即明白过来他是故意的。
“陆临风!你有病啊?”林沐毫不客气地指着他骂道,江亦看了一眼手表,拉拉她的袖子,劝说到:“马上上课了,咱先走吧,没空理他。”
林沐瞪了他一眼,回过头挽着江亦的胳膊接着往前走,没走几步脑袋上又被一团纸砸中。
“欸,这个陆临风,还没完了?”林沐说着顺手将奶茶塞到江亦手里,也不看陆临风,小跑几步捡起两个纸团,用尽力气向二楼窗口那个探出来的头扔去,第一个没砸中,被他笑嘻嘻地躲开了。
林沐气得跺了一下脚,又使出吃奶的劲儿扔出第二个纸团子,眼看着纸团子就要飞到陆临风脸上时,窗边突然伸出一颗脑袋,稳稳地接住了,正中太阳穴。
“啊哦!”江亦捧着奶茶,看热闹不嫌事大,“砸错人了,这下尴尬了。”
陈琛紧锁着眉头看过来,清秀俊朗的脸上满是责备,陆临风得意地大笑着,林沐尴尬地缩缩脖子,张嘴正欲解释,陈琛已经离开了窗边。
“我!我不是故意的......”
林沐冲着陈琛还能看见一点的后脑勺委屈地为自己辩解着,眼睛一转,看到还在窗边看笑话的陆临风,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觉得他分外碍眼,转身拉着江亦就走。
江亦把奶茶递给她,又顺手理了理她被纸团子砸乱的头发,忍着笑说到:“放心吧,陈琛知道的,他不会生你的气的。”
林沐闷闷地说到:“我当然知道他不会生气,但是刚才我那个样子,看上去也太不淑女了吧,你没看到他那个表情,满满的嫌弃。”她边说边模仿着陈琛眉头紧皱的样子,又滑稽又可爱。
江亦笑道:“我的大小姐,您可走快点吧,快上课了。”
“我知道,就是,我不是在给你学他刚才那个表情嘛,你看出来他是嫌弃我了吗?”
“我看出来了,看出来了。”
“你也觉得他是在嫌弃我吗?”
“他表现得够明显了吧,不过,你再走这么慢的话,我可能比他更嫌弃你!”
“哎呀,我知道,我走快点就是了嘛……”
泪水继续在白皙的脸庞上肆虐,女孩的神情却不见一丝悲伤,只眉间的温柔愈浓。
那个时候,她满心满眼只有陈琛一个人……而陆临风,只不过是个总喜欢捉弄她的烦人的臭小子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