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黎春宫。太后忙完一天的政务,用完晚膳后正在闭目养神。等到她醒来时,一名眉清目秀的宫女已经站在她面前,似乎已经等了很久。
“林秀,何事?”
林秀径直走到太后身旁,对她低声耳语。
太后听后稍显怔忡,“由他去吧,毕竟兄弟一场,他也该去看看常青了。”
烛火通明,照进这位当朝太后的双眸,红妆深眉,云鬓纤丝。烛光澄静而明亮,熠熠如梦,蜡炬似辉。
宋常乐的母亲沉妃孟沉彦,与宋常青的母亲宣妃沈宣,几乎在同一时间进宫。两人都是外邦与中庆和亲,而嫁进皇宫的。沉妃出生南域寒川皇室,是庆川王胞弟孟维的三女儿。延帝开国之初,南域七国战乱不断,为了寻求大国庇护,在南域立稳脚跟,寒川皇室决定依附北域中庆,成为中庆的附属国。
延帝十年,孟沉彦北渡寒海,踏上瀚泽,寒川与中庆签下合并条约,寒川正式并入中庆国土,寒川武晋皇帝屈尊降贵变成了庆川王。从那时起,中庆成为了在南域和北域皆有国土的国度。
延帝八年,辽军屡屡战败,庆辽在鹿角关僵持四个月后,最终以辽军退兵返回草原告终。退出了鹿角关之后,西辽皇帝箫军选择和中庆谈和,最终在两年后,将西辽虎贲将军于龙的侄女沈宣嫁入中庆。
孟沉彦和沈宣皆有几分姿色,但由于两人皆是外邦之女,一开始延帝皆对其皆有所忌惮,在后宫并不得宠。
皇帝很少临幸,却让这对患难姐妹开始走得近了。这个皇帝也并不是自己真心想嫁的,两人刚好因此落得个安稳,黎春宫和梦临宫又挨得近,平日走动甚是密切。沈宣为人爽朗,心直口快,经常把孟沉彦请到梦临宫中喝羊奶茶,孟沉彦落落大方,谦逊有礼,也时常把寒川银匠打的手镯送给沈宣。久而久之,两人就结成了金兰。更有甚者,两宫的宫女和太监都常常打成一片,这两人一约好出门游玩,两宫守宫的太监就约好地点斗蛐蛐。
这样亲密无间的关系,在波云诡谲的后宫,实属罕见。
直到那个不解风情的延帝,不知哪天突然开了窍,渐渐开始临幸这两宫,并让两人先后怀上了龙嗣,整个后宫,才开始注意这两个外邦来的妃子。
延帝十六年,宣妃怀胎十月,沉妃整日陪伴,直到终要生产。但就在临近分娩的紧要关头,太医突然说她胎像不稳,似有滑胎迹象。宣妃惶惶不可终日,茶饭难进,动不动就对沉妃发怒,说是她加害了于自己,让她滚出梦临宫。情绪的不稳定,最终引发了早产,产前的种种迹象表明,她的这个孩子,很难保住。
生产前,宫女通传了沉妃,少顷,沉妃便带着一枚寒川秘制的寒参丸,来到了梦临宫,终在临产前,将寒参丸给宣妃服下。
说来也怪,宫里的产婆也遇到过不少早产的状况,能保住大的就不错了。但宣妃却生产得及其顺利,为延帝诞下第二位皇子,经历了那一次状况之后,宣妃也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对沉妃冰释前嫌。
两年后,宋常乐出生,沉妃大喜,宣妃亦是喜上眉梢,为此她还特意从西辽进贡北天雪燕,给沉妃补身子。
即便两个孩子都开始慢慢长大,两宫的关系也依旧和睦亲密。并没有因为要争宠或者夺嫡,而闹出不和。宋常乐从小体弱,而宋常青流着一半西辽人的血,体格健硕,宣妃甚至教导宋常青,要时时保护着宋常乐,不能让他受到任何人欺负。这两人虽然同父异母,但是从小一起长大,被同一个奶娘喂奶,跟同一个夫子念书,比亲兄弟还要亲。
当时的尹皇后,早在十多年前就给皇帝诞下了龙子,名宋常辉,这位嫡长子早在八岁那年,就被早早地立为了太子。在宋常乐刚出生那一年,他已经十五岁了。
所以夺嫡对于两宫而言,基本无忘,两宫亦从不参与任何朝堂之事。
好在酒司离迁闭庭并不远,走到离酒司还有十丈远的地方,宋常乐就闻到了浓郁的酒味。
酒司属内廷司管辖,负责供奉皇宫里所有的宴饮,不管是后宫嫔妃,还是朝宴重臣,喝的都是这里的酒。中庆最出名的,便是那北桓清平乐,酒香清亮,口感极佳,却也后劲十足,由于喝起来清亮滑爽,第一次喝的人,很容易上头喝醉。
正逢即将转凉的时节,宫里宴里频繁。酒司里用人也多了起来,酒缸、酒曲、糯米堆在地上杂乱无章地陈列着,混杂着谷物发酵地酸腐气味,地上脏乱不堪,整个酒司暗无天日,气味浑浊,让人反胃恶心。
门口的值班黄门一看到苏毅以及步撵上的天子,眉头一紧,赶紧迎过来:“陛下万岁,参见苏公公,不知陛下驾到……”
还没等值班黄门抬头,宋常乐就已经走下步撵来到了他的身前,“带朕去见宋常青。”
值班黄门点头哈腰地带着宋常乐来到了一排醪缸前,十多个醪缸前立着十来个大汉,皆裸着上身,手执搅拌棍,在缸前不停搅拌,时不时又从旁边的桶中加一把水。“陛下,他们都在‘开耙’。”
宋常乐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哥哥,肤色变得黝黑,手臂上、胸前的体态也开始有了线条,鼻梁高挺,脸庞依旧棱角分明,却消瘦了不少。此刻的他,拿着搅拌棍在缸中不停搅拌,时而也露出狰狞的表情。
苏毅走到值班黄门前,道:“你去把宋常青叫过来。”
“诺。”
值班黄门走到宋常青的面前,低声道:“宋常青,放下东西,快出来,陛下来了。”
光着膀子的宋常青停下了搅拌棍,一抬头,便远远望见了那个身穿龙袍、曾经的皇弟。他放下了棍子,从一旁拿起一件白粗布长衣,立马套上,低着头快速走到了宋常乐身旁。
“陛下万岁!”宋常青俯身下跪。
宋常乐一时不知如何回应,怔忡了半天,才吞吞吐吐地说道:“平……平身。”
宋常青起身,道:“酒司乃污浊之地,不知今日圣驾为何降临?”
宋常乐低着头,依旧显得全身不自在,“朕……有很多话……想对你说。”
宋常青弯腰拱手道:“罪奴洗耳恭听。”
“你……觉得累吗?”
“替陛下分忧,罪奴不累。”
宋常乐望着哥哥的双眼,眉眼低垂,双眸漆黑,一脸淡然,历经失嫡丧母之痛,此时却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朕决定赦免你的罪奴身份,恩准你即日起出宫。”
“陛下!”苏毅听后十分惊诧,想立马阻止。可随后便马上听到宋常青说道:
“入迁闭庭的罪奴,须到弱冠之年方可出宫,中庆律令严明,陛下万不可因为我这个乱臣贼子,而失了分寸。”
宋常青滴水不漏的回答,一时让宋常乐无言以对。
“罪奴说过,这一辈子都会为陛下分忧,护着陛下……”宋常青义无反顾地说道。
“可是我也不想让你整日在这酒司里度过!”
“陛下,人各有命。但罪奴相信,你我之间的承诺,不会因为各自的命数,而改变。罪奴没有未来,陛下过得好,就是罪奴的未来。”
一股暖流突然冲进宋常乐的瞳孔,一滴晶莹的泪珠滑进他的脸颊。
“朕会过得很好,不用你来保护。”宋常乐哽咽道。
“可是,母亲走之前,唯一让罪奴做的,就是保护陛下。”宋常青抬起头,两行泪水早已掠过下颚,滴落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