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议上,大臣们分为两派,各抒己见,江寒夹在宰执、台臣、六部中间,聒噪声吵得她头大,还不时躺枪,昭珽就安闲在殿上看他们不依不饶,口若悬河,不发出任何声音,形同虚设,偶尔会投注江寒一两眼,她还是和平素一样,如果没人找麻烦,可以安静到让人遗忘,只是这是多了一分惘然。
景修中断无休止的商议,中书省一致同意这门婚事,台臣那边由崔确领头,也基本认同,剩下两省六部其他杂官持向左意见较多,都认为公主婚事太过草率离谱,不采纳景修说法,东朝为此出现少有驳议景修情况。
昭珽很清楚这些官员给颜色就开染坊得理不饶本性,只要景修和崔确两大重量级人物认可,也没必要和反对派继续剪不断,理还乱,他以一种不容质疑的笃定态度,结束了朝议,景修附和起了关键性封口作用,反对派一腔忠胆被迫妥协,败兴而归,江寒心不在焉独立在散群中,昭珽留意到她蕴白脸色,示意曹全下去看。
“江中侍,下朝了,你可有哪里不舒服。”
江寒目光茫惘,平素熠熠之态消失无踪,静白的面上似覆盖了一层冷沁寒霜,直让临走匆匆一瞥的昭琰也体会到了来自她的心灰意冷,不愿多看一眼的那种彷徨压抑感。
狭长的甬道遥远到一眼望不到尽头,江寒虚浮着脚步眼里的世界深浅灰白,窒得她几欲喘不过气,命运的轮转再次从她心上辘辘碾过,她以为已经习惯了疼痛,到如今此情早已根深蒂固在她心口上无计可消,一寸寸痛彻心扉,她抬头望向灰暗长空,迷蒙的冷色调,是那个人孤萧飘起的衣袖,是照在眉间悬在心上的旧月光,是白水与苍云的距离,是镜中一抹泛黄的微笑,是无数个凄迷冷夜,两颊悄然滑落的湿润,是狼烟漠北上,孤鸿染血南归长啸一声传递的思念,是青甬冷壁的禁锢,是没有结果的有缘无分。
是萧风过眼帘的荒芜虚沌,是宫明珠与漠上寒两个截然不同的宿命,是南苑的吕焕无法抉择的使命,是造化者一场精妙绝伦的游戏。
再遥远的路也要走过,再摧心的坎也要迈过,再深刻的情也要忘记。
她混沌时,一个略带讽刺的声音,把她从无边蔓延的伤怀里救赎出来。她情思未定朝旁看去,自带闪光特效的景修,须面蕴笑,好生嘚瑟。
“本堂要恭喜江中侍。”
江寒只想赶快摆脱他,心思沉淀道:“恭喜我作甚。”
“你阴差阳错成了皇家外戚,有了皇权作靠山当然值得恭喜。”
江寒知道他的意思:“顺宁候娶公主,与我何干。”
景修有条不紊:“你之前是南夏的瑜公主,不是顺理成章的事。”
“景公怎么也学会了说废话,我怎么样和你有关系么。”她冷景修一眼,就匆步朝前。
后面景修的话如冷风过耳:“以后江中侍至少可以放心顺宁候的安危。”
宣宁殿,昭仪珠听到这个消息,猛然一震,手里的书卷啪一声掉到地板上,久久出神,不敢相信采繁的话,以至于她又惶惑问了一遍。
“公主,是真的,陛下一下朝就宣太史令去御书房挑日子。”
昭仪珠五内杂陈,箜篌上根根丝弦就像一张无形的大网,她夹在这张皇权编制的网中,无法挣脱,涨的她头沉眼眩,惶闭紧眼睛,那些脉络无孔不入钻进她每一根神经里,弦网后面的依稀白影,棱角清晰,忽闪忽失,不停交织的弦隐约浮现起她父皇骤深骤浅的眼光,操纵这那些线捆紧白影,她心下紧窒,猛睁开眼,周围一切都在旋转交叠,慢慢恢复平静。
她不知道到底是多久前,她的父皇就开始谋划这件事,她摸着心口短暂的跳跃,是沉寂的茫惶。
昭珽急匆匆过来,看到她起身迎驾袖子拂倒一个深蓝色袖珍花瓶,乍然破碎,黄色野花和水零残裙角,昭珽眼色骤转,采繁慌忙去捡碎片。
昭仪珠浮声下礼:“仪珠,拜见父皇。”
她心神不定看向昭珽。
昭珽不露声色:“仪珠,父皇此来,是要提件有关于你的事。”
她旋即道:“我已经知道了。”神情没有任何起伏。
昭珽直视向昭仪珠,面平如镜,声平如水,掀不起一丝涟漪:“仪珠,朕早看你对顺宁候有意思,你可满意这桩婚事。”
昭仪珠目里的光泽澄静而陌生,用充满抗拒的声音说:“父皇,女儿恳请您收回成命,仪珠不愿嫁给顺宁候。”
采繁惊讶的觑了一眼昭珽和昭仪珠,猝然低垂下头。
昭珽平静的脸上隐含着不容侵犯的威严,轻声细气:“其余人先出去。”
采繁,曹全领命埋头退出,訇然关上殿门,昭仪珠陡然心惊,殿中光线阴暗。
昭珽道:“你为何不愿嫁给顺宁候。”
昭仪珠心中拔凉,不过是一个过场而已,他的情感早随着母亲的离逝,埋到了那株挂着占风铎的合欢树下,哪里还有亲情可言,自己这话不过是对他冷血无情的一种控诉,就没想过他会像在郑州那时对她百依百顺的柔软。
她悖逆道:“父皇说这些又有什么用,我不过是你一颗博弈天下的棋子,你会为了一颗棋子,打乱整盘苦心孤诣的棋局。”
“仪珠只是想让你记住,你从前是有一个血肉饱满的女儿。”
昭珽清幽的眼里似有飞雪飘过,此一得,彼一失,坐上这至高无上的位置,不该有的东西必须割舍。
他的话就像是谈判,哪怕是一丁点的宣泄都不存在,“仪珠,你不是郑州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女孩,我也不是那个刀口舔血的节度使,今日你我都要背负起整个帝国,不能行错半步,你的身份决定你没有说这种话的权利。”
“婚期定在下个月初八,你好好准备,找准你应该做什么,要时时记着你头顶承载的东西,不可轻举妄动。”
昭仪珠望着他的眼睛,眼里没有丝毫波澜,声如冷水:“仪珠知道该怎么做。”
昭珽轻步离她越来越远,她有错觉,这个背影似乎沉甸着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