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至他家,江寒一路向里,宅子里破旧阴森,年久失修,应该是祖上老宅,迎面过来一个白发老妇,看到江寒慈眉善目过来招呼。
范朝谦介绍,这位就是他的老母亲。
江寒礼貌问候,随她指引到堂屋入座,江寒瞟眼范朝谦,他会意向老妈说明情况,那老夫人听得眼中泪光闪烁,步履蹒跚激动下跪,江寒卑敬挽起她,说了些好话,老人家满面感激着被他儿子带进里屋。
江寒孤零零站在天井下,到处黑森森的,有些压抑害怕的感觉。
“想什么呢。”
范朝谦从她背后冒出,着实吓得她心口猛惊,发慌:“范兄你要不要这样神出鬼没的。”
他不以为然:“没想到中侍也会有害怕的时候。”
江寒纳闷:“你这话从何说起。”
范朝谦清了清嗓子,吞吞吐吐:“坊间都传闻您是个女煞,唬小孩很管用。”末了他还加一句,撇关系:“学生可一直都敬重您,那些风言风语您别记心。”
他自动惧怕后退。
江寒浑若不闻:“煞神就煞神,总比瘟神好。”
她话锋一转问道:“你家里就只有你和令慈两个人。”
范朝谦望着天井上的光亮,想入非非:“椿庭已逝多年。”他陷入一种极度的彷徨中。
江寒欷歔:“愿萱草常茂。”
范朝谦底下头,满目感激,礼回:“承卿良言。”
二人进入放书画的屋子,江寒目光被一堆书画底下,一副没画好的桃花柳林图吸引,遂目不转睛翻开拿起看,喃喃点评:“画是好画,可惜山雾过于弥漫,遮挡了这片桃柳灼华。”她略有深意转目向范朝谦,“范兄,这可是你心中的一片盛华桃源。”
范朝谦的目光很高很远,心驰神往,“山似桃花色,心如浮萍影,看来中侍也喜欢这幅画,待学生画完,亲手捧画献上。”
“这幅画再好,也不完美,那山间的雾霾迷了画的意境,只有拨云见雾才能花明柳清,”她目色幽沉,郑重道:“范兄,这雾到底是什么,会让你颠狂柳絮随风舞,轻薄桃花逐水流。”
范朝谦书生意气,仰天长嗟:“世间万象皆缥缈,一缕青烟云水间。”他眼中尽是无奈。
江寒不知道他过去经历了什么,竟能让他如此感叹。
他黯淡无神的看向江寒,再去看那副图甚有些鄙夷之色,“中侍,学生能在这大千世界里与你相知,同你赏画,也不虚此生了。”
江寒黯然道:“我从你身上看到了我的影子,如果你愿意倾诉,我可以耐心做你的聆听人,帮你找回那片桃花源。”
范朝谦青苍的脸上微挂起一丝怅笑,无牵无恋:“即是桃花源,又怎可实现,它本是虚构。”
“中侍,现实中的人可能像清明梦里那般自由自在吗?可能吗?”他在质问也在自质。
江寒声音虚浮,目光飘离,“梦亦是真,真亦是梦,天地浩渺无穷,人似沧海一粟,或许我们本来就在梦中,没有通天的能力,到底真相什么是,那个我们可以随意操控的世界,或许是一个小小的疏漏,只要你想,抛开现有,大胆一回,超越冥茫,未尝不可。”
“梦非虚渺,那只是一个不好兑现的托词。”
范朝谦整个身子都有气无力的垂在黑暗里,忽而抬起头,似懂非懂:“中侍想听听我的故事。”
江寒正辞:“洗耳恭听。”
他推开老旧的窗子,一大片光破窗而入,照清了范朝谦周身的每一粒细霾。
他遥望天井下绿意幽幽,似在追思:“那是我父亲的故事。”
五年前东都初定,那时发生了一件令昭珽痛彻心扉的大事,后蜀的人从外南门潜进皇宫准备射杀昭珽,月娘挡了一箭,当即身亡,外南门守将俞踧率部下自行认罪,而范朝谦的父亲也在其中,此后昭珽怒发冲冠,全面肃清俞踧一部,血流成河,他的父亲是带着真相离开的。
范朝谦义愤填膺:“我的父亲,还有剿除的士卒,不过是他们皇族争斗的牺牲品。”
江寒隔得远都能听到他绷紧急促的呼吸声。
俞踧早年率部平定后蜀,是晋王的得力助手,后蜀的那群残部是他受晋王命,放进去刺杀昭珽的,不过事败他没供出昭琰,完全是因为他一个过命的哥们儿,东华门守将赵荣,同为晋王麾下,平蜀战役有他一份,此事本与他无关,他不想把事情闹大,独自担了那份罪,此案牵连甚广,当头的几位,携家带口尽除,只有像范家这种不起眼的才顺利躲过了那次大屠杀,现在朝廷中没人会记得一个小卒的遗子。
他彷徨道:“现在你知道那片迷雾是什么了,那个真实的梦,我可有能力去控制,去改变。”
江寒意味深长:“你已经在追寻那片桃花源了,不是么?”
范朝谦呆呆的望着窗口的虚空,久不作答。
江寒又道:“无根浮萍,随波逐流,你的孤独,我感同身受,不过我既然选了你的画,那你以后便不是一个寂寞无依之人。”
范朝谦回头,眼波透明雪亮,虽处浮尘里,他的目光却似洗练了那些浮游的尘埃,就像春煦里的嫩柳,纤尘不染,明净的让人移不开眼。
他从光亮处而来,黑暗便不再是黑暗,再次跪在江寒面前,光洁的眼里饱含景仰,意气风发:“学生受教。”
江寒的神情像是黑暗里明练的月华,溶溶流淌,隐晦而冰净。
她将手中的画卷卷好交给她,音若水击玉盘:“画中景,世上景。”
范朝谦起来当即把画烧了,说道:“世上景比这画中景好,人间山水,画里乾坤,到底还是太小了。”
他负手和江寒闲聊:“中侍,您还要画吗。”
江寒语含玄机:“看你想不想给我。”
范朝谦儒雅一笑:“我觉得你不需要了,我也不需要了。”
江寒幽然道:“不过我倒是还真需要你还恩。”
“中侍直言。”
江寒忧郁长叹:“会仙楼掌柜一撒手,将那偌大酒楼托付给我,东朝大臣是不得从商的,我转托给你,可好?”
范朝谦悠闲道:“但凭吩咐。”
二人说完就去了会仙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