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江寒从宫中安然回去后便不得心安,待她走到酒铺门口,青萍已然在门外探头张望,得见江寒身影,忙迎上去,满目尽是忧切,两相回到酒铺,徐衍忙着照顾客人,眼见得江寒心事重重目极向他,他忙里抽闲,只是随口应来:“回来了。”旁的不必多问。
江寒略微点头,又随青萍,退到后庭,自此日暮临近,外巷有嬉闹嘈杂声,她独自坐在樱桃树下,心中琐事频徊,坐立俱不甚安适,直直挨过到打烊,见徐衍过来,似有意避他,她主动拦前对话,言及今日在稼华园等事,颇有意指向他的辞色。
此时青萍扣好板门,见这幅情状,说些旁的话,想转移江寒注意,哪知不论哪件也扰不得她满心疑问,暮色退去,夜空笼上一层氤氲灯色,穿到幽静院落里,徐衍的脸色越发阴沉模糊,深知眼前的却非绣阁苑花,而是戈壁关山外喋血的胡杨木,生命里只有杀与被杀二字,军人的敏捷果敢不容置疑,她若非有足够的判断怀疑一个人,是断不会有所动机,这是作为合格战士必备的素养,也是保命的捷径,何况江寒这种南夏第一女将,半生戎马,早已将这种能力深深嵌入骨血里,在一次次生死边缘,挥发的淋漓尽致。
她的目色明利的像苍山点上一匹俯瞰众生的头狼,万千谋段于她而言皆是卑微,饶是习惯了风雨场的徐衍,在她的军威面前,也不由悚然,她是驰骋在大漠的枭将,朔月下不败的罗布麻,报国,守国,是她终身的宿命,当有一日她的誓命成为空白,那颗飞鸿踏雪的心可随着这片空白轰倒,碌碌中归于沉寂,战与命已经紧紧链接成了一个铁血铮铮的她,没有任何波澜能冲垮她捍卫的一切。
徐衍的目光渐至空深下去,望着天外的灯辉,沉沉叹息:“你最终还是猜到了。”
江寒敛去了目里的明刻,语气柔和了下去:“我一刻没有放弃过他,又何来猜与不猜的说法。”
青萍携了玻璃灯罩来,院子里有些幽微的光亮,她温和道:“有什么话,坐下说罢。”随后步态轻细,朝樱桃树下走去。
江寒二人互视一眼,跟着那团光影走去,青萍置灯小桌上,就独自一人退到房间里,他二人就坐竹凳,树叶纷披摇曳,有青果吹落桌上,外墙叫卖声恍惚嘈切,二人声息安宁,没有了几月间的猜忌试探,这无月的夜晚,气氛无比融洽。
江寒道:“他竭力想让我置身事外,可惜他低估了一个女将的决心。”
徐衍细细道来:“稼华园那事是老奴擅作主张,此事与国主无关,娘子切莫怪他行事鲁莽。”
江寒端视她,平静道:“以后徐公不要再叫他国主,免得被人听了去,偏生事端。”
小刻,徐衍才迟疑应她。
江寒道:“徐公那些人是哪里来的,可是我们的人。”
徐衍谨慎小声,交代出这件事来脉,那些人虽和徐公有联系,但并非他的人马,他们的直属上级是东朝的人,他隐匿在朝廷中多年,没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徐公话及此,又想到江寒即日就要走马上任,成为东臣,吕焕曾受命他不到关键时刻,万不必泄了那人底细,徐衍选择不细说下去,其实在囚禁东都后,吕焕就制定出两个方案说与徐衍,她若想安心经营酒铺就由她,二是她若决意复国,势必会被昭珽纳为己用,有吕焕的人马,也好有个退路。
如今事情已明,江寒早料到吕焕不会放弃复国,先前只是受制于朝党才无能为力,而今海阔天空才能任其发挥,翱翔天际。面上消极也只为引人耳目,连宋铎都被蒙蔽,屈辱是有的,忧伤也是有的,不过那不是全部。
他能瞒得了所有人,唯独瞒不了江寒,因为她懂他,更因她爱他。
自从江寒封官,就般进了官邸,昭珽亲自题敕府匾,六七尺来长,二十来寸宽的黑底鎏字牌匾,字体滂沱,在阳光下璨然生辉,足以看出昭珽诚意。
这匾牌比之前在南夏的将军府匾足足大了一径,江寒始才觉得震撼,但她向来对这些虚物不着心,只过得一会儿也就忘了。她继续跨过高槛走进内府,亭台水榭样样俱全,黄杨红枫一样不少,怪石假山嶙峋高叠,猗兰藤卉香氛四溢,真真是雅致秀逸,相得益彰,少了些锦簇嫣红,多几许天成幽韵,倒也很符合江寒身份,她对此甚是满意,遂问门房:“这些是陛下布置的。”
门房恭手答话:“陛下想将军常年在外行军,见得都是大漠孤烟,山河磅礴,必不拘兴于华艳靡琦之物,才别出此番布置。”
江寒频频点头,“甚好,我很满意,”心下自语:“这昭珽倒是个妙人,为了能让我替他卖命,显见苦心。”
她打发门房下去,独自在庭轩里晃了晃,西面楼阁疏隐在一株高华梨树后,檐角银铃清越,她折上阁楼,推开后窗,楼下就是一条清澈见底的淮都河,晨曦洒在水面上波光粼粼,五彩斑斓,锦鲤丽水,乌舍雾柳,偶尔能看见几只闲荡在湖面上的乌篷船,好一副盛世江南风华录,她览目逗留小会儿,便穿过重重屋舍,投目更远的西北方,那堵高墙后,有她的依恋。
自从江寒住了官署,她就顺带接回了青萍,好歹互相有个照应,而徐公她不便带来,十四街的闹市,人流络绎,鱼龙混杂,梁都城没有那条街能比得上那不入流的地方消息灵通。
江寒自入东朝后,昭珽便对南苑的管制放松了些,允许吕焕可以随意进出南苑,昭珽越是对吕焕放松监管,这越不能代表对他放弃戒备,相反可能是加强戒备的一种变相操作,譬如江寒有次去找他,就察觉有探子尾随,她们也不太敢频繁见面,很多时候都是书信传话,或是江寒直接到酒铺去找徐公,以此错开那些人眼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