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章 涟漪（二）

周长仁离开林中和的办公室。外面卫兵向他敬礼。深邃的通道一往直前，周长仁低着脑袋，他陷入沉思。

果然，就算是林中和，也难以逃脱人类的宿命。因为上了年纪，他明显已经精力不济。但他在东方依然有着独一无二的影响力。很多大事，没有他的首肯，根本不可能办成。现在，东方的政治体系非常尴尬。最高主席团，这是东方定居点唯一的行政，立法，司法机关。十二位社会精英，他们控制着东方社会的各个方面。无论这个社会上出现任何问题，都会首先上交主席团会议，进行多数表决。而当表决通过之后，再上交林中和，由他最终签字。过去，这个行政体系一直保持着十分顺畅的运作。效率很高，也不失纠错性。林中和也可以尽可能地发挥自己的领导作用，协调大家的关系。但最近几年，尤其是涨渡湖之战后，情况却发生变化。林中和的身体衰退愈发明显，他越来越少公开出面，而最高主席团成员之间也开始产生裂痕。这种裂痕虽然不像当初军方和社会管理局的对抗那样赤裸裸，但却更加深远，更加隐晦，也更加消耗着东方的国力。三年来，政府的行政效率严重降低。对内，社会矛盾丛生，民众不满加剧；对外，外交权威下降，军事力量薄弱。而这一切，都与林中和的衰弱有着直接的关系。从某种程度上说，他就像是东方定居点的晴雨表，一旦他出现下滑，则整个国家都将面临麻烦。

但是，事情本不该是这个样子的。

周长仁心情沉重。他也是最高主席团的成员。同时也是东方定居点的社会管理局局长，通俗来说，就是警察头子。周长仁对于东方政坛的规律了如指掌。三年前，他就曾经一举击溃当时的军方领袖剑修杰，登上东方第二把交椅。这三年来，周长仁一直看着世界政局风云变幻。他看着世界上群雄争霸，合谋纵横，他也看着东方定居点一点点衰弱，分裂。事实上，若非宿敌“苍龙”部落也处于衰落期，东方定居点也许早就已经完蛋了。但好运不可能永远继续下去。眼下的人类世界，欧洲与北美双雄并立，而东方定居点则呈现出边缘化。边缘化倒也算了，但如果因此而逐渐沦为他人的附庸，那才是真正的无可救药。

问题在于，接下来该怎么做呢。

周长仁轻咬嘴唇。他也没有答案。淅淅沥沥的小雨正向下洒落。周长仁快步走出官邸大门。他突然看到一辆轿车正停在门口。车窗打开。军方领袖林悠露出脑袋。

“周长仁局长，你似乎忘记带伞了。要我送你一程吗？”

“多谢您的好意。我自己可以调车。”

“不要这么说嘛。让我送送你。”

“林悠，你有话要对我说吗？”

“……”林悠笑而不语。他下令打开车门。周长仁犹豫片刻，他最终走进车厢。发动机立刻启动，很快，轿车就奔驰在宽阔的大道上。

……

雨势渐大，很快，地面上已经是一片汪泽。林悠和周长仁坐在后排，他们保持沉默。与周长仁一样，林悠也是最高主席团成员。他是林中部和的侄子，同时也是军工集团的代表。三年前的涨渡湖之战后，军方领袖剑修杰将军去世。林悠便代理了总司令的职责，此后，他一步步在军中扩张自己的势力。现在，他已经完全取代了当初剑修杰的地位，成为军方实质上的领袖。

在最高主席团中，林悠和周长仁的关系算是不冷不热。他们虽然不是敌人，但也难称得上朋友。两人都属于政府当中的实权派，又分别掌控着军队和警察两大暴力机关，平时难免会有一些矛盾。但另一方面，他们的矛盾也都浮于表面。相比那些老派的文官，两人的价值观反而更加接近一些。

密集的雨点打在车窗上，外面早已是迷雾蒙蒙。林悠双手交叉，而周长仁则是四面环顾，他好像是在确认自己的位置。林悠首先开口。

“周长仁，你不必担心，我们正在前往社会管理局的路上。我不会绑架你的。”

“我当然不担心。请您相信，我的部下并非吃干饭的，他们早就掌握了我们现在的行踪。”

“这一点，我绝对相信。”林悠尴尬回应。两人再度陷入沉默。片刻之后，林悠轻轻叹气。

“周长仁，你与老爷子见过面了吗？”

“刚刚见过。”

“他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还是老样子呗。林中和主席毕竟年事已高，你不可能期待他像年轻人那样朝气蓬勃。”

“那么，你觉得这样下去可以吗？”

“……这话是什么意思。”

“周长仁，我不想多说废话，你我都很明白现在的形势。非洲那边，大局已经定了。从全球范围看，变异者的落败只是时间问题。换句话说，接下来将会人类自己的角逐。但你看看现在东方定居点的状况。内部问题姑且不论，对外，我们几乎没有一点发言权。欧洲和北美都在尽力扩张，他们正在为战争结束之后的世界局势作好铺垫。而我们却只是被动等待。这简直太蠢了。”

“但战争还没有结束。”

“只是迟早的事而已。非洲失陷后，变异者遭受重创。短时间内，它们不可能卷土重来。而北美和欧洲也不会给它们卷土重来的机会。战争马上就会结束，或许就在这几年。”

“但只要‘苍龙’部落还在，我们就什么都做不了。”

“没错，‘苍龙’部落在青藏高原，完全压制了我们的扩张步伐。但如果‘苍龙’消失的话……”

林悠缓缓说道。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光芒。周长仁紧抿嘴唇。“你的意思，是要对‘苍龙’部落主动发起进攻？难道军方有这样的实力？”

“怎么可能，就算社会管理局和军队联手，这也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但有些事情并不一定要靠蛮力解决。这一次的非洲之战就是一个例子。人类三大定居点，只是投入一点点的精锐兵力，就颠覆了两个最强的变异者部落。这简直是一本万利。”

“前提是你也要有足够强大的战士才行。现在黑刀和龙型雕文都流落非洲，不知去向。东方定居点等于失去了最大的依仗。你要怎么样去对付‘苍龙’呢？”

“只要复活‘那个东西’，一切就还有希望。”

“那个东西？”周长仁的眼神渐渐暗淡。他当然知道林悠要复活的是什么东西。黑色战士，这是二十年前失败的“超人计划”的延伸。以星月，焰雪，尘空等人留下的资料为基础，再辅之以新时代的科学技术，制造出来的最强士兵，这就是黑色战士。虽然就智力而言，黑色战士并没有摆脱一般变异者的层次。但在战斗方面，它却可称得上是有史以来最完美的生体兵器。没有痛觉，没有疲惫，没有畏惧，没有焦躁，只是为了战斗而生，只是为了蹂躏而活，固然在战斗智商上还有所欠缺，但它已经足够强大，甚至足以与制裁者和高阶变异者匹敌。

但它还是失败了。三年前的涨渡湖之战，黑色战士被“红瞳死神”击败。此后，它便一直沉睡在涨渡湖湖底。虽然林悠几次提出，要重启关于黑色战士的研究。但都被林中和阻止。

当然不能执行下去了。周长仁心中嘀咕。他就是最反对将黑色战士“复活”的人之一。周长仁对黑色战士的存在一直抱有很大的忌惮，在他看来，这种怪物就不应该出现在世界上（当然，这也可能与三年前的涨渡湖之战，他曾经遭到黑色战士的追杀有关）。而林悠也很明白这一点。所以他一直避免正面和周长仁讨论这件事。但现在，林悠却亲自跑过来游说，由此可见情况的紧急。

……尴尬的空气笼罩开来，周长仁望向窗外。他似乎是想分散一下注意力。但林悠却是不依不饶，他紧盯着社会管理局局长的面孔。周长仁只能叹气。

“林悠，你应该知道，我一直反对将黑色战士复活。”

“我知道，但此一时彼一时。东方定居点现在正面临生死存亡的时刻，在这种时候，个人的喜恶都应该被放到一边。只要让黑色战士回来，击败‘苍龙’部落就是分分钟的事情。而只要击败‘苍龙’，我们就可以再一次向世界展示东方定居点的实力。”

“但我不认为依靠那种怪物会是什么正确的做法。黑色战士就是变异者，甚至比变异者更像野兽。”

“如果这样说的话，所有的制裁者，包括过去的‘超人士兵’，也全都是变异者。但也正是有这些战士的保护，我们人类才能幸存到现在。”

“但‘超人士兵’最后都背叛了。”

“我知道，所以黑色战士才会被制造出来。它只是兵器，有生命的兵器，兵器是不会背叛。”

“有谁能保证。你吗？”

“啊，我来保证。”林悠目光炯炯。周长仁默默注视。他看得出林悠眼中的决意。那是混合着责任，野心与骄傲的情感。但不知为什么，看到林悠自信的样子，周长仁的心中却也暗暗生出不安。

这个男人，真的可以信任吗？

周长仁陷入沉默。不知不觉，两人乘坐的轿车已经来到社会管理局门口。周长仁推开车门，门口的卫兵立刻递上雨伞，他们好像是早就知道自己的局长会在这个时候抵达。林悠摇下车窗。

“周长仁局长，关于那件事，我等你的回话。”

“我会考虑的。但我不会做任何保证。”

“这就足够了。”林悠回答道。他重新关上窗门。周长仁注视着轿车扬长而去。他的眉宇之间已是阴云密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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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分钟后。

脚步声“啪嗒啪嗒”作响，周长仁来回踱步，自从回到办公室，他就一直是这个状态。外面的雨点已经渐渐停歇，突然，周长仁猛地站住。

“有人在吗？”

一位社会管理局探员应声从外面窜入。周长仁抽出一张电报纸，他在纸头上草草写了几行，然后交给部下。探员立刻离开。周长仁眉头紧锁，他的视线中，满是点点的寒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