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药谷依旧是云雾飘渺,隐藏在群山之间,若隐若现。药谷只有两间木屋,两间木屋相距不过十步。木屋前有条小溪,小溪尽头是无名崖,崖高千百尺,溪水落下,似一条白练,自九天之上垂落人间。穆恒在此已经住了两年,两年前他来到此处,见到了这位姑娘,便知道,自己是真的爱她了。
“我想娶你为妻,在这天地的见证下,我没有半点假话。”这是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姑娘斥责他轻浮,原意想赶他离开,但穆恒仗着武功过人,没能让姑娘如愿。
他厚着脸皮地留在这,说愿意做一个药徒,绝不偷懒。于是穆恒便在映寒所居木屋旁另盖了一间一模一样的屋子。
他并没有告诉姑娘当年的那段往事。
伴着小鸟的鸣叫,穆恒和如映寒几乎同时推开了木屋的门,相视而笑。穆恒朝着映寒走过去,牵起她的手。
“早啊,映寒。”
“你今日可以多睡会的,不用特意等着我醒来。”映寒依旧一身朴素的蓝裙,不施粉黛。她的娴静,她的温婉,让穆恒的心静下来。
“那可不行,都等了两年了,以后每天都等你,看着你醒来。”穆恒刚来时对她说,我不会偷懒,一定准时起来帮你干活。
映寒展颜一笑,她是不经常笑的,但一笑,便赛过人间任何美景,没有任何赞美的词可以描述她的美。
今日是二人成婚的日子。当年沁孤山上意气风发的少年,遇到了人间盛景如映寒,自此他勤勤恳恳当一个学徒,终于获得了爱情。而从前的如映寒,无情无欲,心如止水,但现在她不再孤身一人。
“今日是我们成婚的日子。”映寒轻声说。
“以后你就是我的妻子了。”
“以后你就是我的丈夫了。”
在这静谧的山谷之间,他们完成了没有第三个人的仪式。他们的爱情是自私的,自私到不想让任何人去打扰。他们是幸福的,他们的爱情不是寂寞中的相互慰藉,而是自然而然的水到渠成。
就像是天地间命定的姻缘一样,他们不曾经历过惊心动魄的历练,两人的生活平淡如水,但他们却在这平淡的生活中让心走到了一起。他们享受着平淡的温馨,分享着浓烈的爱情。虽然没有第三个人见证这一切,但天地见证了,他们的爱情铭刻在屋前的小溪里,铭刻在高高的山峰上,铭刻在天上的白云中。他们没有说海誓山盟,他们不需要誓言,他们心意相通。情意浓浓,心有灵犀比山无陵、天地和,乃敢与君绝要深切。
两年过去。这两年他们琴瑟和鸣,穆恒帮映寒采药,两人一起去药谷外替人救治。被救治的人叫他们菩萨,对他们夫妇无不心怀感激。这一切都显得那么美好,祥和,安静。因为爱情,年轻的他们已经拥有了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但同样是命定一般,一场巨大的劫难就要来临。他们是独立于尘世之外的眷侣,但奈何尘世之喧嚣不会放过任何人。
照样是阳光明媚的一天,今日的药谷与往日并没有什么不同之处。穆恒如同往日一样帮着映寒清洗草药。溪水流过青色,留下清凉,鸣着奏曲。溪水若有源头,它的奏歌就不会改变。而本该和着这水声的鸟鸣却失约了。
两人似乎恍若未觉,穆恒轻柔地将药草拿出,递给映寒。而映寒则将药草沥干,放到一边。做完这一切,穆恒牵起映寒的手,轻抚她的秀发。发上的钿子是他替映寒别上的。穆恒下山时,师娘将这钿子放在他手上,说道“这是送给我儿媳妇的。”当时穆恒还在心里嘀咕这钿子不知什么时候才能送出去。
“这钿子好像戴歪了?”
“那你再为我戴一次。”
“别说一次,一直戴下去都行。”穆恒轻笑。“真美。”
药谷越来越静,静到只能听见二人的呼吸声。
映寒紧紧握住穆恒的手,清澈的眼神里含着无尽的担忧。她并不担心自己,作为药谷传人,她对于所要发生的事情早有准备。可是,她怕穆恒出事。倾心穆恒当日就与他说起过,与如映寒在一起会有生死危机。他是这样说的,穆恒有幸与映寒共赴黄泉。
松开映寒的手,穆恒回屋。环顾了一圈,他的视线停留在悬挂于墙上的剑。这是师傅曾经的佩剑,剑名离忧,“究竟是无忧还是罹忧,恒儿,离忧剑主的宿命从没有定论。”
抚过剑身,感受着手上传来的凉意,他脸上覆盖了一层深深的冷意,与面对映寒温情脉脉时的样子截然不同。轻轻把门带上,再看向映寒时,脸上再次浮现出浅浅的笑意。
两人手牵着手,并排站着,无言。阳光照在两人的蓝衣上,绝美。
不多时,木屋前来了百来个人,分属三派,上清玄门、普渡佛堂和天方教。上清玄门由一中年人领头,相貌看起来颇为儒雅,而他的旁边则是一个一身白裙的妙龄女子,透出一种飘渺之意,这是掌门首徒,李心悦;普渡佛堂最前方则是一个微胖敦厚的老光头和同样一身白裙的佛门圣女,管云霞,她似端坐莲台的菩萨,悲悯苍生;天方教则是一个一袭红裙,妖冶魅惑的女子站最前方,在她后面的是一个神情冷峻的男子,护法步泽。三大护法宗派齐聚一堂,以同盟的姿态站在一起,实在是极其罕见的一件事。除了场中的人之外,药谷入口处还有另外一些人严阵以待,传法宗派出手,向来谨慎。如此浩大的声势,足以搅动天下风云。
面对不请自来的众人,穆恒二人没有一点慌乱。
“各位来我药谷所为何事?”他淡淡说道。
“阿弥陀佛,老纳净成,少侠有礼了。奉三教掌门之令,请药谷传人入我山门一见。”
“药谷与世隔绝天下皆知,诸位还是请回吧。”
“据闻药谷这一代传人乃是女子,不知少侠是何身份?”
“他是我的夫君,他的话就是我的话。”映寒站在穆恒身旁说道。
“原来如此,药仙前辈真是幸运,能有姑娘这般灵秀的传人。姑娘与少侠当真是一对璧人,老纳恭贺二位喜结连理。但此事乃牵涉到药谷与我三派传承大计,老衲恳请少侠应允。为传承而破药谷例,若药仙前辈泉下有知,想必不仅不会怪罪,反倒会十分欣慰。少侠若不至,一者,我等实在有愧于掌门所托,有愧于门中先贤。二者,岂非有负药仙前辈生前的期望。”
“你知道吗,映寒曾经跟我说过,这三派中人的脸皮最是厚,起初我还不信,现在我信了。你们的目的我们早已知晓,何必假惺惺当善人。”
穆恒这一句话,令对面的众弟子恼怒不已,放眼江湖,有谁敢如此诋毁他们!
“涅日盘对于我们四派的传承有大用,还请少侠以大局为重。”净成神色没有丝毫变化,哪怕是自己的谎言被当众拆穿。
“本来这涅日盘乃是我药谷秘宝,是万万不能给外人的。当然了,若老和尚愿意入我药谷一脉,认真做个听话弟子,说不得几十年后涅日盘就传给你了。”
净成在普渡佛堂弟子中颇有威望,见他受辱,众弟子十分不平,但奈何长老并未发话,他们不敢僭越。不管弟子们如何愤概,净成却不恼不怒。
“哈哈,这位公子说话当真有趣,净成老和尚,我看这主意相当不错啊。”那红衣姑娘并没有顾忌净成的身份,笑着说道。
“红萼尊使说笑了。少侠,恕老纳说句无理的话,今日我等对于涅日盘势在必得。”
穆恒提剑,剑柄一路指过去,说道,“你们的脸皮果然让我大开眼界。别说废话了,废话说多了会让我想吐的。”话落出剑,离忧剑一出,寒光乍起。穆恒身形冲向净成。三派弟子一半攻向穆恒,一半攻向映寒。穆恒运起逍遥游身法,施展离忧十剑,剑法凌厉果决比之当年强了许多。此时的他已化身修罗,血花在他剑下绽放,一剑十命,无人能敌。此刻,他彻底收起了心里的慈悲。再看那些弟子,他们以作为大派弟子为傲,平素恪守门规,但此刻,他们的心里同样忘了慈悲。
映寒守在穆恒身旁,轻功身法同样了得,她又尽得药仙真传,一手毒术在乱战中大放异彩。她虽是女子,但面对这样十死无生的局面,她没有一点惧色。只要能看见穆恒,世间已经没有什么值得她怕了。守护涅日盘,是她作为药谷传人与生俱来的责任,她无从选择,但是,她可以选择如何结束这个宿命。如今,穆恒在她身旁,已经没有比这更好的选择了。
穆恒天姿聪敏,这是得到了他师傅周棠海和师娘如花樱的一致认可,这两年虽不似以前那般勤奋练武,但对招式心法的领悟却更深了。三派弟子能在穆恒手上走过十招的并不多。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添了数十具尸体。
“阿弥陀佛,这少侠的功夫当真是了不得,依老衲看,已入朝元境了,如此年轻的朝元境,当真是天纵奇才,只可惜冥顽不灵,枉送性命。再看那姑娘,身法矫健了得。这一代的药谷传人真有药仙当年的风采啊。各位,我们不能再这么看下去了。”身旁的红衣女子嗤笑一声。
“哦,大师想要出手了?”说话的是上清玄门的那位儒雅中年男子,厉岩民。
“道兄,红萼尊使,今日绝没有可回头的道理,你我万不可行作壁上观之事。”
“老和尚,我天方教可向来是行事光明磊落的。布泽,待会大师上去后你也便去吧。”
“是,少主。”
“哈哈,大师说得是,那么就让贫道来会会药仙传人吧。心悦,你在此好好看着。”说完,纵身一跃,挥动浮尘以吹散毒气,很快他的周围便形成了一个毒气真空区。映寒猝不及防之下中了厉岩民一掌。
“映寒”,见映寒受伤,穆恒更加暴怒,出手越发狠辣,正要回身救援,净成却上前挡住了他。
“滚开。”穆恒猛地提升内力,剑气瞬间在净成胸口划出一道伤口,净成止步,只得用内功逼出了那道剑气。趁着空档,穆恒一剑挑翻十几个挡住他的人,刺向了道人厉岩民。
“果然后生可畏”,他回身躲过这一招,“贫道承认少侠武艺超群,但少侠和尊夫人毕竟只有两个人,而且二位皆已受伤,何不就此罢手,将涅日盘交与我等,贫道立刻向二位赔罪。”
穆恒自然不会如他所愿,但他确实没有说错,穆恒几次强行提升内力,已经造成内伤,尽管身负师傅的绝学枯木逢春功,可是内伤自愈的速度在这样的危机下根本不能使自己长久支撑下去。但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穆恒不会受他的影响。
见此,厉岩民神情遗憾地摇摇头,没有再说话。此时,净成也站在了厉岩民旁边。即便此前被穆恒所伤,但仍不见出愤怒神色,有的只是跟厉岩民一般无二的惋惜神情。
此时的药谷,一片狼藉。溪水被鲜血染红,在阳光的照射下发出勾魂夺魄的色彩,鲜艳而诡异。穆恒全力拖住净成、厉岩民和布泽三人,这也给他自己带来了极大的压力,渐渐地,穆恒和映寒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多。
“映寒,你怎么样?”
映寒摇摇头,脸上露出决然的神色。穆恒知道她的意思,这是要让自己拖延一下时间。穆恒拿起别在腰间的玉笛,吹奏起石破天惊乐。石破天惊乐是一门以特殊的内力运行路线,将内力灌注到声音当中,达到攻击目的的武学。这是门大规模杀伤性武学,对施展者的内力修为要求极高。
石破天惊乐一出,众人皆狼狈不已。“不好,快用内力护体。”净成大喝一声。在他说话的同时,厉岩民、布泽还有那三个身份尊贵的女弟子已经做出反应了。
“居然还能做到这种地步,真是厉害。”红萼细语,虽然自己也感觉很难受,但这个男人确实让自己佩服。
但一些弟子见无法用内力阻隔,慌忙用手捂住耳朵,却不及想受到的伤害更大,一时间武功稍低的弟子耳朵开始流血。
穆恒此时已是强撑着,现在的他很虚弱,全盛状态下的他自然没有什么问题,现在强行施展石破天惊乐实在是伤人伤己。由于穆恒的控制,映寒并未受到影响,她拿出一个古朴的圆盘,圆盘上刻有奇怪纹路,像是野兽图案。
“涅日盘!”净成等人心中微动,就想要上前抢夺,但那夺命乐声弥漫在空中每一寸,让他们动弹不得。
映寒将内力输入涅日盘,那纹路好像活了一般,在扭动着。看着这一幕,映寒面无表情,但苍白的脸色显示出她的虚弱,绝美的脸庞布着细小的汗珠。
“穆恒,可以了。”她轻声说。话音一落,乐声骤停,这一下天地间似静了下来,穆恒擦擦嘴角的鲜血,又替映寒擦了擦脸上的汗水。
三派弟子东倒西歪,哀号一片。但净成等高手的战力却没有受到多大影响。
“你们不是要涅日盘吗,给你们就是了。”映寒挥手就将涅日盘向他们抛去。
净成等人皆喜形于色,飞身出去要接住这件宝物,涅日盘就要到手了。但空中的涅日盘却发生了变化,那蠕动的纹路突然间加速扭动起来,带着涅日盘也剧烈晃动,此时他们也反应过来。
“不!”饶是镇定如厉岩民也忍不住惊呼。
“砰!”一声震响传彻整个山谷。涅日盘爆炸了,爆炸甚至形成了肉眼可见的余波,所有人都被波及到了,全都吐出血来。
穆恒扶着映寒,坚持着站了起来,长发披散,身上布满血迹。
净成受伤最重,筋脉已断,吐血不止,倒地不起,身上的袈裟破败不堪,脸上终于露出了狰狞的神色。
厉岩民手中浮尘已被炸得稀烂,脸上的神色唏嘘不已,这样的情景实在超出了他们的预料。
“现在的情况已不是我等可以做出决定了的,必须将这二人擒住,由我三派长老来定议。”他没有理身边的净成。只是兀自感慨着。
另一旁,李心悦和管云霞也忍不住变了神情,惊愕,恼怒,最终化为一声长叹。红萼看着对面的二人,心里同样复杂。
“布泽,将这人捉住。”
“是,少主。”布泽听令,飞身上前一掌打向穆恒,两人再次交手。再此时,厉岩民却趁机出手,打向穆恒后背,穆恒心有所感,却不及闪躲,只听得背后一声闷哼,穆恒心中一紧,再顾不得布泽的攻击,连忙转身,步泽见此,同样住手。
穆恒看见一抹蓝色闪过,那绝美的脸庞再次浮现出只有他一个人能看见的笑容,这笑容里有着无尽的眷恋。这道他无比熟悉、无比爱恋的身影从自己眼前远去,倒飞向那无名崖。
“映寒!”穆恒发出撕心裂肺的吼叫,他忘记了一切,心中只想着一定要抓住那道身影,他跟着跳下了无名崖。
崖下云雾笼罩,他们穿过一片又一片的云,呼呼的风声吹响在耳边。穆恒伸手,这时的他忘记了一切,只想抓住映寒的手。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近,穆恒似乎能听见映寒的呢喃了,他看见了映寒嘴角的鲜血,看见映寒对他笑了。他想,他终于可以抓住她了,可以将她抱在怀里。
但一根绳子却劳劳栓住了他,他的身子顿时在半空中停了下来,再下不得半分。他无力地看着,无力地嘶哑。就这样,他与映寒相隔越来越远,慢慢地,他看不清映寒的身影了,只听见那红色的水破空落下的声音。无名崖留下断肠人。
无名崖上断肠魂,咫尺天涯不见君。
穆恒终于还是没能抓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