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后的药谷一片狼藉,尸体遍布,映寒所植的药田几乎被毁坏殆尽。剩下的弟子人数只余三分之一。这次前来的弟子,一部分朝元修为,一部分舍我境修为,余下的距离舍我境不过一线,足可见此战的惨烈。剩下的弟子一部分在搜寻剩下的涅日盘碎片,但谁都知道,涅日盘爆炸的威力那么大,想要全部找回碎片几乎不可能。另一部分清理同门师兄弟的遗体,他们需要将遗体运回宗门。而半死不活的净成在输入一道真气吊了一口命后被连夜送回明月天救治。
三个全程旁观的女子没有急着回宗门,她们继续留在药谷中。
“这原本是人间净土的药谷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云霞,心悦,你们怎么看?”红萼问道。
管云霞沉吟,然后说道,“迎回涅日盘是三位掌教共同的主意,其重要性自不待言,但是结局如此出人意料。杀孽已经种下,师兄弟们枉送了性命,平添了一份罪恶。”
“如姑娘不给,是遵从药谷前辈的指令,这夫妇二人的拼死反抗无从指摘,我们用强抢的方式,实在有错。只是这一切已经很难弥补了。我们都知道,我们虽然执天下教派牛耳,但很多事情同样身不由己。你我即便是心中不忍,但无法阻止。”
“难得我不想反驳你们。”红萼轻笑,继而正色道,“如映寒已经掉落山崖,我们探查过,这悬崖深不见底,百米之内崖壁间没有粗壮的枝干长出,这就意味着她生还的几率为零。不论怎么说,是我们有愧于他们夫妇,我会请求师尊别杀穆恒。”
“理当如此。”云霞、心悦赞同道。
众人的围攻,互相的杀戮,穆恒夫妇的生离,一幕一幕让她们感喟万千。诚然,涅日盘对宗门的确有大用,但这样的行事方式让她们无法接受,大义当先固然没错,但真的就没有别的办法吗?虽然同门师兄弟的死伤让她们难过,但对于穆恒夫妇同样内心有愧。大战结束,她们约束门下弟子不得继续毁坏这里以泄愤。不出意外,她们是未来的掌教,是故,她们的话,门人会听从。
穆恒受伤颇重,他被捆绑起来,被封住了内力。毕竟,穆恒的实力有目共睹,哪怕他此时无力再战,也得做好万全之策。更何况,涅日盘易损,药谷传人跌落山崖,九死一生,穆恒万不能再丢了。这一战,他受剑伤十余道,更有掌力震伤他的脏腑,蓝衣早已被成红色,此刻的他无比虚弱。这一战,他亲眼看见药谷被毁,映寒从自己眼前坠落下崖,而他束手无策。他从来没有体会过那样的无力感和痛苦。他的昏迷不醒,除了外伤之外,更是他在埋怨自己的无能,下意识地自我放逐。
昏昏然睁开眼睛,四下观望,他发现自己置身于一片白茫茫世界中,入目是无边无际的荒芜,看不见其他的活物,看不见任何一个可以辨认方向的物体。打量着自己,身上还是当初那一袭蓝衫,自己身上不见半点伤痕。他起身,朝前方走去。走着走着,天地间忽然变色,他顿步停下,只见一束光影突然出现在前方,映照着人影,如海市蜃楼一样。
“师父,师娘,还有我,那是沁孤。”喃喃自语,他在那看见了他自己,看见了师父师娘。那里边,穆恒还是一个孩童,师父师娘的面容没有丝毫变化,穆恒记得,那是儿时的场景。他看见年少的穆恒在师父师娘的教导下潜心学艺,小穆恒意气风发,无忧无虑。
他向往如大雁般自由飞翔,终于有一天,他飞上了天空,“师父,我学会了。”少年开心说道。他看见自己学会了逍遥游,然后在沁孤的山峰间肆意飞翔,小小年纪试图飞到大雁身上去,师娘在一旁看着守护他,师父在屋子里耐心地准备着午饭。
他看见自己站在大岩上,师父站在一旁教他吹笛,笛声在山间停留。“师父,什么是石破天惊乐啊。”小穆恒捧着笛子问师父,师父说,“看好了。”笛声响起,小穆恒觉得那曲子当真好听,但突然间,晴朗的天空变得乌云密布,林子间的小鸟全都渣渣叫起来,后来笛音变疾,雷公有灵,天雷响起,小穆恒旁边的碎石化为碾粉,小眼呆呆。那是他初学石破天惊乐。
画面一转,穆恒跟着师娘来到樱花林下,师娘以樱花为名,师父为她亲手植下一山的樱花树。漫天花雨洒下,他掌上出力,与花共舞,掌力绵延,少年小心翼翼,全神贯注,只见花瓣始终在天空飘荡,不落下一片,那是樱花掌。明明掌力浩荡如江海,却不见一颗树被毁坏,轻柔掌力拂过如清风,然那石头可就遭了殃,纷纷碎裂。
他又看见,旭日初升,穆恒沐浴晨光练习剑法,快时疾如魅影,慢时信步悠扬;他看见师娘一脸担心地模样看着他,那是他第一次受枯木逢春反噬后受伤,师娘照顾他三日不眠,吃喝必亲手喂他。那是穆恒第一次流泪,不是为自己受伤而流,而是不忍师娘如此劳神。
他看见,师父师娘教他识字念书。小穆恒为大学问家的华彩文章喝彩不已,对道学家的条条框框极为不满,他更是对哪些品行恶劣的著书人嗤之以鼻。他对师娘说,每逢战乱,世间女子最为可怜。师娘说,你以后万不可负女子,穆恒重重点头。
春夏秋冬,风雨无阻。
往事如浮光掠影,一一在眼前重现。“呵,想我身负绝学,这些年意气风发,没想到连自己的妻子都保护不了。”
画面终于转到他下山,与映寒相遇。金凤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此时再见伊人,心中百感交集。穆恒痴痴地望着镜中人,心如刀绞。映寒从一开始对他淡漠,他不以为意,始终以最大的爱意待她。后来映寒渐渐地开始对他笑,他永远望不了那样地笑容,晔兮如华,温乎如莹。成亲那日,映寒穿上了穆恒买来的凤冠霞帔,浅笑嫣然,屋前屋后都挂上了穆恒亲手做的红色灯笼。穆恒心中有愧,无法给她一个隆重的婚礼,但映寒说,她不喜欢有人打扰,有穆恒就是最好。婚后二人情深似海,最为知心。
那一日终于到来,好像能感应到穆恒心中的悲愤,这方天地忽然变色,雷霆大作。影像外的穆恒冷眼看着那前来地几百个人,刻苦铭心的仇恨自这一刻涌上心头。镜中映寒坠崖,如海浪中无所依靠的孤舟,眼看穆恒就要抓住她,但突然落下的绳索将他缚住,他看见映寒的身影消失在云雾中。镜外的穆恒,流出血泪,抬头望天,那样的眼神,无所惧,唯有恨。
画面到此结束,一声清脆的裂声响起,复归于平静。
“穆恒,穆恒。”有声音传来,召回了穆恒的思绪。
“映寒,是你吗,映寒,你在哪?”穆恒冲着无人地世界大叫。
映寒身影显现,着蓝裙,佩玉钿,笑着望他,轻声唤他,模样如往日般温婉。“穆恒,我在这。”
穆恒跑上前,一把抱住她。“我以为我找不到你了。”声音带着哭泣。
她替穆恒擦干泪水,轻语道,“我说过的,我就在这,不会让你找不到的。”
“我好怕,我真的好怕失去你。”映寒能理解穆恒心中的恐惧,“我知道,我知道。如果我找不着你了,我也会害怕的。”
“映寒,我……”
“别说对不起,穆恒。不要怪自己,我们是夫妻啊,永远不要说对不起。”
穆恒紧紧地抱着她,纵有千言万语此刻也说不出来,如鲠在喉。失而复得,让穆恒又惊喜又恐惧。好半晌,映寒才轻声说道,“穆恒,你该醒了。你知道的,这是梦境。答应我,醒过来,我还等着你来找我,我们一起回药谷。”
“好好,映寒我答应你。映寒你告诉我,你在哪,我立刻去找你。”
闻言,映寒只是摇摇头,“我也不知道,穆恒,你会找到我的对吗?”
“映寒你放心,我一定会找到你的,哪怕是把天下翻过来,我也会找到你的。然后,我们一起回药谷,一起回沁孤。”
“穆恒,我要走了,我会照顾好自己,你也要照顾好自己。”
“映寒,映寒~”。不论穆恒如何呼喊,怀中的映寒渐渐消失。“映寒,我一定会找到你的。”穆恒对着天空喊道。
穆恒再度睁开了眼睛,这一次,不再是梦境。这一回,他不再自怨自艾,这一次,他要把天翻过来,他要让眼前这些人统统付出代价。内力被封了又如何,除了师父师娘,世间没人能锁住枯木逢春诀!
回山之日到,穆恒是囚犯,但没有被扣上锁链,由二位弟子“护”在左右。生者带死者,驾云回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