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西晋初年,全天下都知道晋武帝司马炎的太子司马衷是个白痴。
司马衷的白痴是先天性的,是那种一眼就能看出来不正常的白痴。他从小就不会正常走路,快10岁了还口齿不清,分不清楚大豆和大米的区别,更谈不上读书写字了。
有两件事,可以说明司马衷白痴到了什么程度:
第一件事是说在一年的夏天,成年以后的司马衷带着随从到华林园去游玩。走到一个池塘边,一行人听到池塘里传出咕咕的青蛙叫声。司马衷觉得很奇怪,于是便问随从:“这些咕呱乱叫的东西,是为官呢还是为私?”随从们听到这样的问题,心里觉得好笑,可嘴上又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也许是其中一个随从对司马衷的白痴问题习惯了,急中生智说道:“在官家里叫的,就是为官的;若在私家里叫的,就是为私的。”司马衷觉得很有道理,频频点头。
第二件事情说的是一年天下灾荒,饿殍遍野;百姓流离失所,出现许多饿死的人。在朝廷上,自然有大臣议论起这件事情来。司马衷突然发问说:“这些人没有饭吃,为什么不去吃肉粥呢?”大臣们哭笑不得。但对于司马衷来说,米饭和肉都是他日常吃的,现在没有饭吃了,为什么不去吃肉呢?
这么一个明显弱智、连生活都不能自理的人怎么就成为太子了呢?
司马衷是司马炎和杨皇后嫡生的次子。司马衷的哥哥司马轨早夭,司马衷很自然地成为皇位的第一继承人。他被立为太子时,只有9岁。史书上没有任何有关司马衷立太子争议的记载。也许对于一个9岁的孩子来说,还没有接触朝廷大臣,而且太子年纪也小,反应迟钝一点也并不被视为大事情,所以群臣没有就司马衷被立为太子一事提出疑问。同时司马衷的生母是皇后,正得到司马炎的宠爱,大臣们也没有人公开反对。随着司马衷开始长大,难以掩饰的智力缺陷暴露了出来。人们不禁在心中发问:太子将来能否胜任天子宝座?是不是应该及时更换太子?
最先对司马衷的能力提出怀疑的是他的父亲司马炎。
史载:“帝以皇太子不堪奉大统,密以语后,后曰:‘立嫡以长不以贤,岂可动乎?’”可见司马炎认为自己的这个儿子胜任不了统治天下的重任,曾经悄悄地和皇后透露了想更换太子的意思。但是杨皇后非常袒护司马衷,劝丈夫说:“自古以来,立嫡长子,而不考虑其能力高低。这样的老规矩怎么能更改呢?”晋武帝的另一个宠妃赵氏得到了杨皇后的好处,也跟着为司马衷说好话:“太子司马衷只不过是幼时贪玩,不长进。小时候就显露出超常能力的人毕竟是少数。太子将来必大器晚成,继承大统。”耳朵根软的司马炎被枕边风一吹,也就打消了更换太子的意思。
朝野大臣对司马衷也不满意,希望更换太子。
咸宁初年(275年),司马衷到了出居东宫的年纪,开始接触外廷大臣。随着太子独立建立东宫,朝野对其能否治理国家的怀疑越来越重。咸宁二年(276年),晋武帝患病,病情还挺严重。朝野一度开始考虑最高权力转移的问题。多数人属意于司马炎的弟弟、齐王司马攸,希望以司马攸来取代弱智的司马衷。齐王妃是贾充的长女。河南尹夏侯和就对贾充说:“你的两个女婿(司马衷也是贾充的女婿),亲疏相等。但是‘立人当立德’,希望你能够参与更立太子的行动。”贾充默默不答。后来晋武帝病愈了,听说这件事,将夏侯和调任为有名无实的光禄勋(原来的河南尹掌握首都及周边地区的政权),并夺去了贾充的兵权,公开表示对太子司马衷的支持。司马炎如此处理,一时间朝野上下不敢再提太子能力的问题。
就在大多数朝臣明哲保身,对太子一事默不作声的时候,少数几位重臣以自己的方式进行了劝谏,试图让司马炎相信司马衷能力太差,实在不是做皇帝的料。有着灭蜀大功的卫瓘就是其中之一。史载:“惠帝之为太子也,朝臣咸谓钝质,不能亲政事。”卫瓘很想劝皇帝废掉太子,但每次想开口的时候,都找不到合适的时机和话题。后来有一次司马炎在陵云台举办君臣宴会,卫瓘装着大醉的样子,就势跪在晋武帝的榻前说:“臣有些话想启奏皇上。”晋武帝就说:“你想说什么呢?”卫瓘三次都欲言又止,最后只是用手抚着晋武帝的座位说:“此座可惜了啊!”晋武帝非常聪明,一下子就明白了。他将错就错地说:“你真的是喝得大醉了。”卫瓘从此闭嘴,不再就太子废立一事说话。侍中和峤是另一位勇敢提出太子废立意见的大臣,只是他采取的形式非常直接。和峤怎么看司马衷都觉得是一个白痴,就趁自己经常陪侍皇帝左右的时候说:“皇太子有淳古之风,这是好事;但是现实是非常复杂的。恐怕将来就不仅只是陛下的家事。”司马炎闻言,采取的对策是默然不答。
大臣们的劝谏多少还是对晋武帝产生了影响。他对群臣的意见虽然可以视而不见,或者采取间接的手段打压下去,但他作为西晋王朝的开国帝王,不可能在关系到子孙后代、帝王万世之业的事情上马虎从事。没有比他这个父亲兼皇帝更明白司马衷的实际情况。司马炎决定再测试一下已经长大的太子的实际能力。
司马炎的测试方法就是派遣几位朝臣去考察太子,看太子能否承担统治大任。他选中的朝臣是和峤、荀□、荀勖三位侍从近臣。司马炎说:“太子近日入朝,我看他有所长进,你们三人可以一起去拜访太子,谈论世事,看看太子的反应。”三个人就按照皇帝的吩咐去做了,回来的时候荀□、荀勖两个人都称太子明识弘雅,诚如明诏,没有问题。和峤则说:“圣质如初耳!”(还是和以前一样白痴。)司马炎很不高兴,离席而去。
司马炎决定亲自试验一下太子,考考傻儿子处理政务的能力。一次,晋武帝将东宫大小官属都召到身边来,为他们举办宴会。暗地里,司马炎密封了几件疑难的政务,让人送去给太子处理。他的想法是:我已经将太子身边所有的人都支走了,现在就只能由太子自己来处理这几件疑难问题了。如果处理得好,就证明了太子的能力没有问题。如果处理不好,就是太子无能了。
司马衷连五谷都分不清楚,哪能处理疑难政务,只能呆呆地看着父亲送来的文件。正当他要将空白纸送还给父亲的时候,太子妃贾南风非常害怕,忙找了外人来做“枪手”,帮傻丈夫作答。估计她请来的是迂腐的学者,在回答的时候旁征博引,义正词严,慷慨激昂。贾南风看了回答,非常满意。但是给使(宫中的侍从)张泓在旁边看了以后,提醒说:“太子不学无术,这是皇上非常清楚的事情。现在的答诏广泛引用,文采飞扬,皇上肯定怀疑是否是太子亲自写的,并且追究作弊的人,根本过不了关的。还不如直接用大白话把问题给说清楚呢。”贾南风大喜,忙对张泓说:“来,你帮我好好回答,成功了与你共享富贵。”张泓平素有些小才,现在用大白话把所有疑难都说清楚了,再让太子抄写一份。
司马炎看了太子抄的张泓的答案,觉得虽然用语简陋粗浅,但还是将所有问题都谈到、谈清楚了,很高兴。他先将太子“处理”的政务交给太子少傅卫瓘看。卫瓘先是非常吃惊,进而异常惶恐。大家都知道卫瓘先前有废立太子的意思,现在见此,忙称万岁。事后,贾充曾暗地里派人告诉女儿贾南风:“卫瓘老奴,几破汝家。”从此,司马炎对司马衷基本感到满意。废立太子的风潮再也没有出现过。
司马衷太子的位置得以巩固的另一个原因是他生了一个好儿子司马遹。司马炎非常喜欢孙子司马遹,这为司马衷太子之位的巩固加分不少。皇孙司马遹乖巧聪慧,司马炎一度想将皇位传给司马遹,因此易换太子的想法也就更加淡薄了。
西晋之后有传闻说司马遹其实是司马炎的私生子,所以司马炎特别喜欢司马遹,同时为了掩饰自己的过错,也为了传位给私生子,所以才巩固了白痴儿子司马衷的太子之位。
这得从司马遹的生母谢玖说起。谢氏容貌清秀,美丽大方,很小就被选入晋武帝后庭做才人。司马衷9岁被立为太子的时候,朝廷就开始准备挑选太子妃的人选了。“武帝虑太子尚幼,未知帷房之事。”也就是说,司马炎怕自己的白痴儿子不知道儿女之事,决定先派个人给司马衷性启蒙。司马炎挑选的就是自己身边的才人谢氏。谢才人陪伴司马衷一晚,就怀孕了。性情残忍嫉妒的贾南风成为太子妃后对东宫的嫔妃随意杀戮,独独对谢才人不敢胡来。谢才人也知道自己的处境,请求回到了司马炎身边,然后生下了司马遹。司马炎对司马遹非常宠爱。几年后,司马衷进宫朝见父皇,看到一个三四岁的小孩子和自己的几个弟弟一起玩耍,非常可爱,便走过去拉着那个小孩傻笑起来。晋武帝远远望见,走到司马衷跟前,对司马衷说:“这是你的儿子啊。”这段事情被记载在《晋书》中,引来了后人无数的猜疑。
二
除了司马衷这个白痴外,难道司马家族就没有其他智商正常、能力出众的政治继承人了吗?
有。那就是司马炎“明德至亲”的胞弟、齐王司马攸。司马攸为人“清和平允,亲贤好施,爱经籍,能属文,善尺牍”,声名良好,“才望出武帝(司马炎)之右”,不论血统还是能力都有继位的资格。司马炎的儿子不行了,为什么不传位给亲弟弟呢?
齐王司马攸是晋武帝司马炎同父同母的弟弟。当年,司马炎的父亲司马昭见哥哥司马师没有儿子,就把自己的二儿子司马攸过继给了哥哥做儿子。后来,司马师逝世了,司马昭掌权成为晋王,其间多次想把二儿子司马攸立为世子。当时司马昭每次见到司马攸,都拍着自己的座位亲昵地用小名招呼二儿子说:“桃符,这是你的座位啊。”史载司马攸“几为太子者数矣”。
司马昭老的时候,一度非常想把自己的权力重新转移给哥哥司马师一系,也就是传给司马攸。说到底,传给司马攸也就是传位给自己的亲生儿子,司马昭非常希望能够见到这样的结果。但是左右亲信何曾、贾充等人死死劝谏司马昭说:“中抚军(指在魏国担任中抚军、新昌乡侯的司马炎)聪明神武,有超世之才。他发委地,手过膝,此非人臣之相也。”他们坚决反对将权力转移回司马师一边。司马昭见亲信反对,加上司马炎毕竟是嫡长子,能力也不错,最终打消了以司马攸为继承人的念头。但是在司马昭临死的时候,他还挣扎着向司马炎、司马攸兄弟讲解汉朝淮南王、魏朝陈思王与当兄长的皇帝之间不相容的故事,劝诫二人友爱相扶。司马昭更是拉着司马攸的手让司马炎好好对待弟弟。
司马炎的母亲王太后临死的时候,也流泪对司马炎说:“桃符性急,而你又不慈爱。我死后,恐怕你们兄弟不能相容。希望你这个当哥哥的能够友爱自己的弟弟,勿忘我言。”
司马炎成为晋武帝后,封齐王司马攸“总统军士,抚宁内外”。司马攸在政治实践中立了许多功劳,威望越来越高。司马攸对晋朝以及自己封地内的官吏、人民恩养有加,“时有水旱,百姓则加振贷,十减其二,国内赖之”。他做人“降身虚已,待物以信”,并不时劝谏晋武帝务农重本,去奢即俭。到了司马炎的晚年,各位皇子年弱无力,而太子司马衷又是明摆着弱智。朝臣内外大多属意于齐王司马攸继位。
司马炎的确像父母担心的那样,对人不够宽容,即使是对亲弟弟也一样。司马攸的功劳和威望的增加让司马炎总觉得是对自己的威胁。他并不希望将皇位传给弟弟。当时晋武帝左右一些反司马攸的大臣则抓住皇帝的心思,进行了迫害司马攸的活动。中书监荀勖、侍中冯□等人害怕晋武帝死后司马攸继位,对自己不利,就老在晋武帝耳边说司马攸的坏话。他们说:“陛下万岁之后,太子不得立也。”晋武帝大惊,问:“为什么?”荀勖就乘机说:“朝内朝外官员都归心于齐王,太子又怎么能得立呢?陛下如果不信,可以假装下诏书让齐王回到封地去,肯定会出现举朝以为不可的局面。”冯□也进一步说:“陛下让诸侯归国,这是国家制度。亲人理应遵守。皇上至亲莫如齐王,他应该首先响应命令离开京城回自己的封地。”晋武帝对弟弟的猜忌被这几个人的话语给挑逗了起来,认为他们的话很有道理,于是下诏令,先是把济南郡划入齐国封地,增加了弟弟的封地,再是封侄子、司马攸的儿子司马蹇为北海王,又赠六樇之舞、黄绒朝车等仪物,最后命齐王司马攸回封地就藩。
诏书下达后,朝中王浑、王骏、羊琇、王济等一帮大臣纷纷切谏。大家认为齐王是皇上至亲,应该留京辅政。一些大臣还抬出司马昭、皇太后的遗命,引经据典,劝晋武帝收回成命。司马炎不听,认为“兄弟至亲,今出齐王,是朕家事”。
齐王司马攸当时正在生病。他知道哥哥猜忌自己,也知道荀勖、冯□等人于自己不利,就上书乞求去为死去的生母王太后守陵。司马炎不允许,还连下诏书催促。眼见催促就藩的诏书一道比一道急,司马攸急火攻心,病势加剧了。司马炎却更加怀疑弟弟是在装病。为了查明弟弟是否真的生病了,他不停地派宫中御医到齐王府诊视。御医们久在皇帝身边,自然知道晋武帝的心思。他们为了自身的利益,回宫后都禀告说齐王身体安康,并没有生病。司马炎自然是相信弟弟在装病,对司马攸越来越不满了。
司马攸的病情一天比一天沉重;司马炎催促上路的诏书一天比一天多,一道比一道严厉,没有丝毫回旋的余地。司马昭夫妇生前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司马攸性情刚烈,见事情无法挽回,就挣扎着换上一身新朝服,梳洗穿戴停当,入宫面辞晋武帝。他虽然病得连路都走不稳了,精神疲惫到极点,却还强装着仪表,举止如常。晋武帝见了,更加认定弟弟是在装病了。在宫中,兄弟二人例行公事,司马攸辞行回封地去了。没几天,病入膏肓的司马攸就在路上吐血身亡,年仅36岁。
司马炎接知齐王的死讯,才知道司马攸不是装病,真的是病死了。他不禁悲从中来,恸哭不已。毕竟齐王是自己的至亲。冯□却开导司马炎说:“齐王矫揉造作,聚拢天下人心。现在他暴病身亡,是社稷之福。陛下不必如此哀痛。”司马炎想想,被说中了心坎,也就停止了哭泣。
朝廷为齐王举办了隆重的葬礼。临丧之时,司马攸的儿子司马冏伏地嚎哭,控诉御医指证父亲无病,耽延了诊治。司马炎脸面无光,也就顺坡而下,处死了先后派去为齐王诊病的御医。一场皇位继承的较量就以司马攸的彻底失败告终了。
三
在太子位更易的较量中,司马炎是胜利者。但是没有出场的司马衷也是胜利者,而且是更大的胜利者。
白痴司马衷太子之位的确立和巩固,是许多原因相互作用的结果。比如杨皇后对晋武帝的劝告,贾充及其党羽对司马衷的支持,太子妃贾南风的精明,皇孙司马遹的聪慧等等。但是晋武帝司马炎作为决策者本身构成了最大的原因,要为白痴皇帝的出现承担主要的责任。司马炎受主观意愿的影响,偏听偏信。一方面,他坚持嫡长子继承制度,即使看到了儿子的弱智,也下不了更换的决心。在后宫妃子的鼓动下,他从心里巩固了司马衷的太子地位。另一方面,即使面临着更优的选择,司马炎出于阴暗心理,排斥他人,只相信自己一脉的继承者。
很奇怪的是,司马衷自己却毫无作为,轻易地成为太子并巩固了地位。也许他对周边的这一切明争暗斗都毫无感觉,但是他的出身和婚姻关系却决定了他后半生的命运。
在中国古代根植于血统原则的世袭制度下,皇位继承就是如此的有趣。它看重的不是一个人的能力和威望,而完全是基于血缘的身份。即便有人想改变血缘的强硬标准,也很难阻止像司马衷这样的白痴成为新的皇帝。
司马炎强迫齐王司马攸就籓的时候,驸马王济除了自己陈情外,还和另一个驸马甄德一起发动各自的妻子,也就是公主入宫规劝父皇司马炎收回成命。面对哭泣的女儿们,司马炎发怒说:“朕和齐王是兄弟至亲,齐王就藩是朕的家事,甄德、王济怎么能屡次让老婆来哭哭啼啼的!”王济是司马炎非常喜欢的女婿,才气逼人,招人喜欢,如今也因为这件事情被贬官外放。
不久,司马炎又想召回心爱的女婿,就对和峤说:“我想痛骂王济一顿,然后给他加官晋爵,如何?”和峤提醒他,这不是一个好主意。结果,司马炎还是召回了亲爱的女婿王济,痛骂了他一顿,然后问他:“你惭愧吗?”王济回答:“民谣说,哪怕只有半尺布一斗粟,兄弟也要共同分享。每次我听到这句民谣,就为陛下感到可悲。其他人能令亲友疏远,臣不能使陛下兄弟亲爱,感到有愧于陛下。”司马炎闻言,采取了一贯的应对方法:默然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