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西晋建立后的头15年,都没有统一天下,而是和江南的东吴隔江对峙。
孙权晚年,东吴赋役苛重,吴国社会矛盾加剧。晚年的孙权“性多嫌忌,果于杀戮”,搞得朝臣人人自危。孙权死后,统治阶层争夺权力,爆发了一连串的宫廷内争和帝位更迭,国家开始陷入混乱。孙权之后是孙亮,孙亮之后是孙休。孙休临死时,指定丞相濮阳兴、左将军张布为顾命大臣,让他们辅助太子继位。当时蜀汉初亡,东吴南部交阯叛乱,国内震惧,人人贪得长君。濮阳兴、张布看到太子年幼,竟然违抗孙休遗诏,迎立孙权之孙乌程侯孙皓为皇帝。264年,孙皓称帝。他虽然是成年人,但胡作非为,丝毫没有扭转东吴的内忧外患,却让混乱进一步加剧。
孙皓是出了名的暴君,还动不动就敲碎大臣脑袋,杀人如麻。濮阳兴、张布很快就后悔了,可惜还没找到后悔药就被孙皓砍了脑袋。孙皓还豪奢铺张,尽情享乐,好酒色、兴土木,搞得吴国“国无一年之储,家无经月之畜”,人民揭竿而起,朝臣离心离德。孙皓对西晋的威胁,毫无戒心,还好大喜功,主动派兵攻晋,但多因草率而无功。名将陆抗认为晋强吴弱,不止一次上书反对主动攻晋,要求加强备战,他还预见到晋兵会从长江上游顺流而下,特别要求加强建平(今湖北秭归)、西陵(今湖北宜昌东南、西陵峡口)的兵力。可孙皓迷信长江天险可保平安,从未认真在战备上下功夫。
269年,西晋派大将羊祜坐守军事重镇荆州,主持对吴作战。羊祜坐镇荆州后,减轻赋税,安定民心,采取了“以善取胜”的策略。羊祜每次交战都告知东吴时间,从不发动袭击。对于主张偷袭的部将,羊祜一律赏酒灌醉。西晋部队越境抢粮作为军粮,但每次都留下相同价值的绢作为交换。羊祜游猎的范围也往往局限于西晋境内。同时,羊祜向吴军大施恩惠。由于孙皓挥霍无度,部队士兵常常领不到军饷,连饭也吃不饱。羊祜命人向吴军送酒送肉,瓦解吴军。这样,不时有吴军前来投降,羊祜下令说:吴军来要欢迎,走要欢送。有一次,吴将邓香被晋军抓到夏口,羊祜部下坚持要杀掉,羊祜不但不杀邓香,而且还亲自为其松绑,把邓香送了回去。有时,吴军狩猎打伤的野兽逃到了晋军领地,晋军也把这些野兽送到吴军帐内。因此,东吴和西晋两军不像敌人倒像是友军,和睦共处。东吴官兵大多对晋军抱有好感。
羊祜的对手是镇守江陵的东吴大将陆抗。陆抗出身东吴世族,孙皓对陆抗非常客气,除了不采纳劝谏外,放手让他负责西段军事。陆抗到任后,积极采取守势,巩固长江防线。
陆抗和羊祜两人交手,多数是在打“心理战”,留下了许多惺惺相惜的佳话。陆抗一次生病竟然向羊祜求药,羊枯马上派人送药过来,并说明这是自己新配制的药,还未服,先送给陆大将军吃。部将担心其中有诈,劝陆抗勿服,陆抗认为“羊祜岂鸩人者”,放心服下。同样,陆抗送给羊祜的酒,羊祜也饮之不疑。这看似奇怪,实际上却是两军在打道德战、士气战,比的是心理素质。陆抗就告诫将士:“彼专为德,我专为暴,是不战而自服也。各保分界而已,无求细利。”陆抗掌军时,东吴并未在心理战上分毫输给西晋。
陆抗在勉力维持,孙皓又在后面捣乱。贪小便宜的孙皓多次派军入侵晋国边界,取得一些小成绩,沾沾自喜,大吹大擂。陆抗认为此举惊扰边界百姓,有弊无利,上书劝谏说:“宜暂息进取小规,以畜士民之力,观衅伺隙,庶无悔吝。”孙皓还是不采纳,相反对陆抗和羊祜的做法很不理解,派人责问。陆抗回答:“一邑一乡,不可以无信义,况大国乎!臣如果不这么做,正是彰显羊祜之德,灭了我方威风。”
但孙皓还是给陆抗带来了大麻烦。凤凰元年(272年)夏天,暴戾无道的孙皓逼反了陆抗的部下——昭武将军、镇守西陵的步阐。步阐世代为将,不忍孙皓迫害,以本部兵马和西陵城向晋武帝司马炎投降,并送侄子为人质,向西晋求援。司马炎任命步阐为卫将军,兵分三路予以支援:命荆州刺史杨肇进入西陵协防步阐,命车骑将军羊祜率五万军队进攻江陵,命巴东监军徐胤率水军进攻建平。西陵是四川出三峡的第一站,也是东吴长江防线的最西站。它的沦陷,将动摇整个长江防线。陆抗抽调西线各处兵马,日夜兼程进围,要不惜一切代价夺回西陵。
到了西陵,陆抗不急着攻城,而是命令各军在西陵外围构筑高墙,割断步阐和西晋援军的联系。筑墙的工程量巨大,时间又紧,东吴官兵昼夜筑围,非常辛苦。诸将多又怨言,纷纷劝陆抗说:“现在三军锐气正盛,可以速攻步阐,不等西晋救兵来西陵城就能攻下。何必大造围墙,浪费劳力和物资呢?”陆抗说,西陵城地处险要,之前又把城墙修得牢固无比,还储存了大量粮草和守城器械,都是陆抗亲自督办的。现在如果一味猛攻,不仅城池攻不下来,等西晋援军来了就要内外受敌,没法抵御了。宜都太守雷谭不听,言辞恳切,请求进攻。陆抗为了让大家了解实情,同意雷谭带部分军队攻城,结果大败而归。众将这才相信西陵是块硬骨头,转而抓紧修筑围墙,在西晋援军到来前将西陵城团团围住。
西陵战斗还胶着着,羊祜的五万大军到达江陵了。众将请求陆抗去江陵督战。陆抗再次力排众议,以为江陵的情况和西陵类似,城墙坚固,兵精粮足,西晋短时间内攻不下来。即使敌人占领了江陵,孤城也守不住,损失不大;如果西陵落到西晋手里,整个长江防线就破了,“吾宁弃江陵而赴西陵,况江陵牢固乎?”所以,陆抗坚持赶赴西陵督战。当年年底,西晋杨肇部终于抵达西陵,徐胤的水军也进抵建平。陆抗分兵防守这两支敌军,还派人防备羊祜南渡、拦截徐胤水军顺流东下,自率大军依靠抢险修好的围墙与杨肇对峙,以待战机。
吴将朱乔、都督俞赞失去信心,叛逃晋军。陆抗说:“俞赞军中多旧吏,知道我军的虚实,我常担心某地防守有漏洞,敌人知道后肯定会先攻此处。”陆抗连夜撤换那处地方的军队,替换上精兵强将。第二日,杨肇集中兵力进攻那个防区弱处。陆抗指挥反击,打败晋军。僵持到年关将近,杨肇计穷,在夜幕掩护下逃走。陆抗怕追击后围城力量空虚,被步阐出城袭击,所以只擂鼓佯作追击。杨肇却被吓破了担子,丢弃铠甲狂逃。陆抗只派出一队轻兵追击,竟然将晋军逼回四川。羊祜本来就是掩护军队,知道主力失败后主动撤兵。
西陵最终被西晋各军抛弃,陆抗开始督率军队猛攻狂打,很快就攻克了西陵,俘杀步阐及其部属数十人,全都诛灭三族。城内数以万计的胁从者被赦免。陆抗重新修治了西陵城池后,陈军东还。虽然胜利凯旋,陆抗却“貌无矜色,谦冲如常”,因功加拜都护。
凤凰三年(274年)西晋益州刺史王濬在巴蜀大造战船,训练水军。部分造船材料和木屑顺流而下,被东吴守军获得。吴建平太守吾彦取之以呈孙皓说:“晋必有攻吴之计,宜增建平兵。建平不下,终不敢渡。”当时陆抗已经病重,仍坚持上书说:“西陵和建平两城是国家的屏障。如果敌人泛舟顺流而下,瞬间就能到达这两地,我军根本来不及救援。此乃社稷安危之机,非徒封疆侵陵小害。臣父陆逊曾以为西陵是国家的西门,若有闪失,非但失一郡,整个荆州都不再为东吴所有。如果西陵有事,我们当倾全国之力争之。臣所统地区方圆千里,四处受敌,外御强敌,内怀百蛮,内在已经弊端重重,羸弱不堪,难以待变。乞求朝廷加以充实,补足疆场受敌的损失,让臣所部兵马满员八万,省息众务,信其赏罚。如果军队不增,制度不改,而欲克谐大事,此臣之所深慽也。臣死之后,乞以西方为属。”陆抗抱病直言,深深忧虑局势,隐隐中看到了东吴兵败国亡的命运。但强烈的责任感让他不能不犯颜直谏。可悲的是,孙皓对陆抗、吾彦的建议和警告,一概不予重视。孙皓依然置之不理。陆抗在当年死去,从此东吴再无良将。
羊祜苦心经营荆州,志在灭吴。但陆抗在世时,他知道不容易成功,就没有发起进攻。陆抗一去世,羊祜便上疏请命伐吴。他说:“今江淮之险不如剑阁,孙皓之暴过于刘禅,吴人之困甚于巴蜀,而大晋兵力,盛于往时。”羊祜预测灭吴要比灭蜀容易。贾充、荀勖、冯紞等人竭力反对伐吴。司马炎将伐吴之议搁置。羊祜闻讯感叹:“天下不如意事,十常七八,天与不取,岂不令人抱憾!”咸宁四年(278年),羊祜抱恨去世,临终举荐杜预继任。
二
西晋内部在伐吴问题上呈现出完全相反的两派意见。贾充、荀勖等人明确反对伐吴,认为东吴有长江天险难以取胜,当年曹操率几十万得胜之师就大败而归。在之前的历史上,还没有人征服过长江天险。贾充、荀勖等人精于权谋,争权夺利是高手,却疏于大势,不是大气的政治家。他们这一派人掌握着中枢实权,和司马炎关系很近,所以在伐吴问题上占据了上风。
顺带说一句,西晋的天下由阴谋篡位而来,开国君臣并无经过征战磨砺。大臣中有很多贾充、荀勖这样的人,政治操守和素质都欠佳。
张华、杜预、王濬等伐吴派,一再上疏求战。咸宁五年(279年),益州刺史王濬上奏:“臣作船七年,日有朽败;臣年七十,死亡无日。”西晋建立已经14年了,王濬等伐吴将领等待多年,实在是再经不起岁月的无情流逝。杜预也从襄阳七次上疏,尖锐地指出贾充等人既不同意出兵伐吴,又说不出用兵必败的理由,只因为一些大臣反对用兵就耽误天下统一大业,实在不应该。杜预的奏折递到之时,司马炎正在和张华下棋。张华见了,推开棋盘说:“陛下圣武,国富兵强,吴主淫虐,诛杀贤能,当今讨之,可不劳而定,愿勿以为疑!”没有不想一统天下的皇帝,司马炎更是开国皇帝,本来就有意伐吴,如今被伐吴派一激,终于下定了伐吴决心。
当年,备战多年的晋军大规模伐吴。20万晋军水陆并举,杜预率荆州之兵在湖北渡江,司马伷、王浑等率军东出江淮,王濬率益州水军出三峡顺江而下。司马炎任命贾充为大都督,统帅伐吴各军。贾充缺乏军事才干,又对伐吴没有信心,推说自己年老体弱不肯受命。司马炎坚持不收回成命,说你如果不率兵出战,朕就要御驾亲征了。贾充无话可说,只好赴任。
各路晋军直扑东吴。却说荆州东吴在巫峡钉下了无数个锋利无比的、长十余丈的铁锥,中间用粗大的铁链相连,封锁了江面。王濬的水军先用大竹排放入长江,在船上载了无数根长数丈、麻油浇灌的火炬,点燃火炬后引燃竹排,用熊熊烈火烧断铁链。就这样,东吴长江的防守设施被一个个排除了。荆州吴军斗志瓦解,在王濬和杜预水陆夹攻下望风披靡。杜预率军攻克江陵后,荆州郡县大多投降,杜预率军南下,王濬则挥军东进。在东边,太康元年(280年)正月,长江北岸已经能看到王浑所部晋军。孙皓这才慌张起来,急令丞相张悌等率兵三万渡江迎击。结果晋军大胜,张悌等人战死。吴国上下慌作一团,三月王濬的水军逼近建业,孙皓遣游击将军张象率水军万人抵抗,无奈吴军斗志全无,望旗而降。张象败后,孙皓还拼凑了2万人的部队,竟然在作战的前夜都逃亡了。至此,吴国无兵可战,首都建业被各路晋军团团围住。
东吴只剩下投降一条路了。投降的时候,孙皓耍了个小伎俩,分别遣使奉书于王濬、司马伷、王浑三处求降,企图挑拨离间从中渔利。离建业最近的是王濬、王浑两军。出兵前,司马炎规定王濬的水军在荆州受杜预的节制,到扬州后受王浑的节制。收到降书后,王浑以议事的名义要王濬停止进军。王濬不顾王浑的节制,在三月十五日率部鼓噪进入建业,抢占了头功。孙皓面缚出降,东吴灭亡。西晋统一了全国。唐代大诗人刘禹锡的《西塞山怀古》专门描写东晋灭吴之役:“王濬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从今四海为家日,故垒萧萧芦荻秋。”
孙皓投降前后,作为各路晋军统帅的贾充驻扎后方,对前线战况并不了解。王濬的大船都开进了建业,孙皓都投降了,贾充还上奏,认为春天来了,江南低湿,担心晋军爆发疾疫,建议立即班师。如果晋军战败了,“虽腰斩张华不足以谢天下!”奏疏递了上去,前方传来了吴国投降的捷报,贾充追悔莫及,怕司马炎怪罪,慌忙跑到洛阳请罪。司马炎也没有处分他。
孙皓投降后,司马炎封他为归命侯。见面时,司马炎对他说:“朕设此座待卿已久。”孙皓回答:“臣在南方也设有等候陛下的座位。”一旁的贾充想献媚,故意揭孙皓的短,想让他难堪:“听说您在南方凿百姓双眼,剥百姓头皮,这算是什么刑罚?”他以为孙皓必定惭愧请罪,不料孙皓冷言相向:“我这是用来惩罚那些弑君的叛逆的。”这句话反倒戳到了贾充的痛处。他不就是杀害曹髦的元凶吗?贾充顿时满面羞惭,无言相对。司马炎也没有处分孙皓,一笑了之。
司马炎虽然是西晋的开国帝王,统一了大乱分裂近90年(194年至280年)的神州大地,但靠的是祖父和父辈奠定的政治基础,靠的是北方强大的经济基础。他本人就是个平常之人,没有过人的胆略,也谈不上有什么才华。重臣何曾对家人评价司马炎:“吾每宴见,未尝阅经国远图,唯说平生常事。”
还有一个段子,说司马炎曾问司隶校尉刘毅:“朕可与汉朝哪一个皇帝相比?”刘毅不客气地答道:“汉桓帝、汉灵帝。”司马炎见刘毅将自己比作东汉昏君,大为惊奇:“我还不至于那么差吧?”刘毅答道:“桓灵二帝卖官鬻爵,可钱进了国库,陛下却将卖官的钱占为私有,如此相比,恐怕你还不如桓灵。”刘毅的指责十分尖锐,司马炎也没有生气,反而笑道:“桓灵时没有人说这话,如今朕有直臣,远胜于他们了。”可见司马炎还是比较宽容开明的,能听得进谏言,可惜左耳进右耳出,听了以后没有行动。
总体来说,司马炎资质平常,很大程度上适应了当时社会的需要。国家经过半个多世纪的分裂后重新统一,恰恰需要一个不折腾、安静治国的守成之君。司马炎的个性宽松和政治上的无为,适应了现实的要求。南北统一和若干经济恢复措施,使西晋初期的社会经济逐年增长,国家赋税收入逐渐充裕,人口逐年增加。从西晋灭吴的太康元年(280年)到司马炎临死前一年、太康十年(289年)的这十年,也被艳称为“太康繁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