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冷的深秋季节不期而至的降临在中国西北部的这座城市——文西市街道两旁的阔叶林在经历了一夜的一场冷雨洗礼后,树上的叶子全都散落在以树干为圆心,以树冠为直径的圆里。这几天里,冷雨霏霏,天地间没有了一点的风的侵扰,早晨的人行道上一个又一个黄色的“圆”成了一道独特的风景。
人不干活,肚子照样还是会饿的。干钢筋工的兴平,这几天可真舒服,因为下雨,天又冷,他起床一般要到中午。有时饿得实在睡不住,就把明华早晨打来的已经放凉了的馒头闭着眼睛伸出右手,摸索过来,囫囵上几口,再接着睡一会。中午的饭可不能因睡觉再耽误。明华、亚军还有他的三床被子全压在身上,尽管里面的旧棉花已成了一疙瘩一疙瘩的样子,温暖肯定很低,但重量一点都不会小。兴平是一个小伙子,要是一个上了年纪的人,在这三床被子的重压下,可能会有醒不过来的危险。
尽管工程已进入收尾期的一楼地面处理阶段,混凝土的使用还是一直没有间断。体力完全恢复过来的明华,又推起了他的铁斗车,只不过路径变了,行进的速度比以前要匀缓许多。亚军只是根据他每天的工作需要,有一天起得早,有一天起得迟。
今天,明华在灶上吃过早饭后,把帮亚军、兴平打来的饭放在了床头。临出门时,看见有一份放得离兴平头部很近,担心还在熟睡的兴平伸胳膊时会打落在地上。又返回来,把饭放在了离他远一点的位置上,才放心地上班去了。
每年的十月二十一日到十一月一日,是文西市的人最难熬的一段日子。暖气没到法定的供应时间,还不时有大风降温天气袭来。晚上的文西街头,行人也少了许多,都早早地蜷缩在插着电褥子的被窝里,急切地盼望着十一月一日这一天的早日到来。可对于同样生活在这座城市的张亚军、苏明华、卜兴平他们来说,连“盼望”的资格都没有。唯一的就是等待工程队通知——你们可以回家了。家里的热炕头确实能给他们带来温暖。
睡觉还早,天气这么冷,怎么熬过这一个接一个漫长而又寒冷的夜晚,真的成了三个人共同的心病。
“干脆我们打扑克。”兴平说。
明华第一个自告奋勇地到经贸委家属院的一家小卖部买回一盒扑克牌。
“打升级,我们三个还缺一个,怎么打?”明华问。
“掀牛,我们三个刚合适。”亚军说。
“我没掀过。”明华说。
“明华,简单得很,我和亚军给你教,包你一学就会。”
牌拿在手里的亚军给明华指导着。“你看,不管哪一色,只要是A、二、三,都能组成一窝鱼。只要是八、十、K,都能组成一架摆,‘摆’能吃‘鱼’。一黑一红的两个五,是一对喜;一黑一红的两个九,是一对牛。Q叫虎,K叫天。四张同一数字的牌在一起叫量子。”
第一次听到“掀牛”的明华,觉得既新奇又好玩,一副扑克牌还有这么多的名堂。
“费时间的很,一半句说不清,讲究还多得很。”兴平夺过亚军手里的扑克牌边洗边说。
“多大?”亚军问。
“一个信子一角,一掀两角。”兴平说。
在这间还算宽敞的房子里,冷飕飕的风会无孔不入地从四周的砖缝、屋顶的石棉瓦间,没法关严实的窗框、门框挤进来。可以说,这儿完整的成了一个大风箱。三个人身上一人披着一床被子,只有头、还要用的手呈现在昏暗的泛着黄色的灯光里。明华一是因为对这个打法不熟悉,牌出得很慢;二是手冻得发僵。出牌、洗牌老弄得被子从身上滑落下来。脊背上刚感觉到的一点暖和,稍微一动,就会有一股冷气袭来。披好、滑落,几番三次,着实让三个人很是狼狈。
“现在有一个架火的地方,暖暖和和的,真是美死了。”亚军说。
“就是,这几天活轻松,就是天太冷。下苦的人,没有一天好过的日子。”明华说。
“唉,乔家爸的门房上是不是火架上了。”兴平突然来了灵感。
“走,看看去。架上没架上不要紧,反正在这达也是活受罪。”明华说。
老乔师傅对“掀牛”很是热心。一个人正坐在红彤彤的炉子旁,百无聊奈地看着挂在对面墙上的值班员注意事项。这个牌子挂在那儿已是好长时间的事了,装在框里的玻璃已被尘土覆盖了多一半。可像今晚这么认真地盯着瞅着的次数在他的工作生活里不会很多,也可能没有过。三个小客人的光临,倒有些令乔师傅喜出望外。
“你几个喝水不,这壶水刚开。”老乔问。
“这么冷的,喝上冻在肚子里了。不喝,不喝。”兴平说。
“明华,你还很不会掀。你烤火,我们和乔家爸好好掀几把。”亚军给明华说。
躺在乔家爸被子上享受着暖和的苏明华,对于这一段刻骨铭心的冷在他的脑海里就是挥之不去,简直像一个影子一样跟随着他。同样的被子,这几个晚上让人怎么有点害怕。似乎里面的棉絮的每一根纤维都含着冰冷的水。怕它,可除了它还真的再没有别的御寒的东西了。这么冷又潮湿的夜晚,父亲不知熬了多少个,一个五十多岁、身子又单薄的老人,怎么能经得起如此的折磨。我还不是一样吗,和父亲相比,我只是年轻了些。其实,我们父子走得还不是同一条路?
事非经过不知难。平时,我们对于一个人艰难经历的同情,恻隐,甚或深刻说的感同身受,本质上是靠想象来完成的。因为他的命运和你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回事。一个大病、一次车祸、一场突如其来毁掉房子的地震,你从死里侥幸逃脱。可一旦经历了,或许能给你一些新的以前从未有过如果没有活下来终生也不会有的智慧。原来,生活还会有这个样子!可它却是在真切地客观地存在着,你无法也不能摆脱。在你以后的生活里,可能会多了一个你过去不曾有更不用说熟悉的选择方式。偶然不可能代替必然,它最多只能扮演一个表现的角色,但对于个人却是深刻的。明华是父子相传的第二代了,亚军、兴平他们呢?
到该歇一歇的时候了。二月底动工到现在,整整八个月了,张亚军他们除了偶然的雨天才能天然的休息一会,每天的十个小时都一直在不停地劳作,注浆的时候还得连轴转。没有星期天,不知道节假日,没有怨言,我们就是干这个的。天冷了,人乏了,心凉了。早早地回家闪耀在每一个人的心中,可没拿到工钱怎么给家里人说,我们下苦又是为了啥?
我们的速度,我们的繁荣,我们的传奇,就是在这样不知不觉地挖空心思地榨取自己同胞血汗的基础上成就的。也许,在这些被榨取者的心中有一个共同的认识——我们的命不好。可是我们历史上一波接着一波的革命到底是为了什么。我们有着丰富而宏厚的传统,可就是没有保护每一个同胞平等的工作生活的制度。
文西市经贸委关于新建办公楼竣工验收工作的安排会议在暖气开通的第二天,也就是十一月二日在二楼会议室召开。参加会议的除了党组书记、主任,各位副主任,调研员、副调研员等享受处级待遇的领导干部,还有办公室主任、财务科科长、基建科科长等几名科级干部。会议由分管基建后勤的副主任刘奎明主持。主要议程有两项,一是要求基建科与市财政局、市计划经济委员会、市建设委员会,市第二建筑公司沟通,尽快拿出一份完整的工程验收方案;二是在年底前从财政上把剩余的一百七十五万建设款要来,不要形成遗留问题,这项工作由常务副主任李志坤负责。在两个多小时的会议结束时,文瑞祥主任作了总结讲话。主要内容概括起来有三点,一是肯定表扬了刘奎明主任及基建科一年多来的工作;二是要认真负责的做好竣工验收阶段的各项准备工作,一定要本着对党对人民事业高度负责的精神,从严从细把好每一道关口,不能出现任何的纰漏,否则,他也不好向吴市长交待;三是余款的争取协调工作一刻也不能放缓,全力以赴,保证在年底前到位,如果跨过本年度,后患无穷。在这里,他要重点强调几句,这可是块硬骨头,一定要啃下来,要有这个信心,我们相信李主任有这个能力。那些农民兄弟也是我们的同胞吗,辛辛苦苦了一年,人家也要过年吗!前面的百分之五十连买材料都不够。不要回这部分资金,工程队拿啥给民工兑现工资呢?
车富平自从上次与李志坤有了那么一次神秘加亲密的接触后,两人之间的交往已超越了过去硬邦邦的纯工作的甲方和乙方的关系。李副主任以经贸委的名义就后续款的催要事宜已向市财政局打了三次报告。并亲自六次去了市财政局梁学明局长的办公室,把文主任讲话的第三点作了发挥性的陈述,对立即拨款的重要性也多次表明了他的态度。软的硬的都用过了,可时间在一天一天的过去,看来梁局长根本就没把报告、亲自陈述的理由当回事。对于把钱尽快拿到手的事,文主任也包括李副主任自己很迫切。经贸委给市财政局要求拨款的三个报告都是以文瑞祥的名义签发的。李志坤六次去找梁学明局长,不管走之前,还是来之后,他每次都不会忘记去的时候向文主任请示,来的时候向文主任汇报。这里面其实也有他自己的大算盘、小算盘。
大算盘,是和文主任一样的,确实很想尽快把钱拿到手。过手三分利吗!有钱肯定是好事:主任满意;乙方高兴;自己的收益也是最最主要的。本来吗,验收也急着要用钱。这样的美事,傻子也会腿勤嘴快,屁尖屁尖地忙得好不快活,更何况脑子够用的李副主任呢。坐在办公室是上班,这么围着财政局跑来跑去也是上班,都在干正事吗。小算盘,李副主任是一个见过世面的人,中国人的那点小聪明,多余的智慧,但对于生存却有莫大帮助的同时有着十分好处的技巧他还是知道十之八九,熟玩于掌股之间。白白从财政上往来要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这一点干公事的人都知道。经贸委的这栋办公楼的资金尽管在市人大会上列入了当年的预算,可钱啥时间往下拨,会议上只能履行程序予以公布,说白了实质性的作用不会很大。即使你把财政局没有按时把资金拨付到位的事告到文西市高官会,我财政局一个理由保证能把你人大的嘴封死一辈子,更何况你人大还有多多少少的事要求我。这一点,李志坤同志心里清清楚楚,人大的同志也不糊涂,谁敢和财神爷过不去。言外之意,你看文主任,不是我不卖力,可事情确实有难度。有时,他想让老文出面去要,可他也知道,文主任有一个做人做事的原则:个人的事再小是大事,公家的事再大也是小事。他宁可公事泡汤,也不会去求人的。
这几天里,李志坤的压力很大。大的在心坎上都能感觉得到。本来不很高的个头,短短几天,似乎被压缩了一截。有一次,机要室的小刘来送文件,看见李主任低着的秃脑门上有一道一道的红印,她还以为坐在那儿的不是李主任,愣了半天。
走近一看,“是你啊,李主任!你的头顶上怎么有一绺一绺的红印儿?”
“没有吧,反正我看不见。”
“真的,我没骗你。”
“嗷,对了,这两天怎么头皮老痒痒的,可能是手挠的。”
“我说呢。”
经这么一提醒,李主任再不敢挠头皮了,要不就耕成了地,开成了渠。为了经贸委的事业,自己受这份活罪,实在不划算。
无计可施的李志坤,在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把车富平叫到了办公室来商议对策。
“你们经贸委和财政局都归吴毕甫副市长分管吧。”
“对啊!”李主任的惊讶里期待着车富平的灵感。
“李主任,你看这样行不行。让文主任先把这儿的情况给吴市长汇报一下,了解财政上一直不拨款究竟是咋回事。我们也好对症下药。”
“车经理,你的话有道理。你看我忙得只顾了跑腿,把这么简单容易的事都没想过,也没给文主任提起过。”
“我说句你不要见外话,这些程序上的事情都好办,无非是纸上来纸上去的,解决问题还是要看实的。”
“明白,明白,这是后话。我明天一上班就抓紧办这件事。”
看来,今天的协商还是有一点成效的。可能李主任就是想套着让车富平表个态。因为资金的使用最后还是要花在盖楼上,必须专款专用,这个红线他是不敢踩的。经贸委根本无权动用这笔资金,最多按制度按程序转转账,监督监督。这个钱的使用权只有文西市第二建筑公司,也就是工程一队。车富平头脑毕竟比不上李志坤,可在他的心里,倒还认为是李主任已把他当成了知己、自家人。才如此真心斗胆地狗嘴里吐出了根象牙。
说实话,车富平也有他着急的地方,外甥的这个工程牵扯到他的事业,涉及到公司改制的是否成功。别的人不清楚,第二建筑公司的龙经理、贾书记,还有他心里都很明白。可现实的情况是,他只有负责盖好楼的权利,至于付不付工程款,或者何时付,怎么付,他说了不算,所以只能干着急,最多的就是往李主任这儿多跑跑。可以说,这次的试验,他把全部的智慧都押进去了——关键的是这一百七十五万元到年底顺利地拿到自己的手里。再不能像过去的工程一样,楼都用旧了,可工程款的尾巴还在那儿露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