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德兴看着菊平走出了大门,再没有往远送。外面的雨和菊平来的时候一样,还在毛毛的下着。
奖状按吴秘书的安排,在全大队人的掌声中,由他郑重的颁发给了车菊平同志。可当四队的刘队长看到是一张稍厚一些的纸时,在主席台上,他咬着吴德兴的耳朵嘀咕着说,“这么重要的奖状,菊平拿回去还不是用开水烫一撮面,糊在墙上,贵可惜的。能装一框子保护起来好些。”
反正散会后,刘队长给菊平说了如下的话:
“你先拿回去,让你达达、你妈,还有富平都好好看看,让他们也高兴高兴。记着,千万不要扯了,也不要弄脏。看过后,交给我。让吴秘书去公社的时候带上装个相框,要挂在墙上。一定要珍惜这个荣誉,值钱的很,你也得的不容易。”
车菊平的父亲看过奖状后,脸上的表情没有太大的变化。看上去在沉思着什么:这已是第三次得奖了,这次挣了四个工,这要一个大小伙子好好干上四天才能挣来的。如果是县上的,或者市上的、省上的,那不就更美了。可女儿大了,也到该出嫁的时候了。初中毕业的富平还指着奖状上的“车菊平”三个字给不识字的妈妈认认真真地念着,母亲一脸的微笑,站在一旁,认真地听着。尤其看见公社的大红印章比生产队、大队的看上去要红得多、还好像大一些。全家人交替着小心地传递着看着,最多也就那么十一分钟。全家展览毕后,菊平也不敢折叠,右手只抓了一个角,一路小跑着送给了四队的刘队长。奖状也随着她的脚步,在风的作用下,在她的手里上下左右的飘动着。
正在吴秘书觉得为给奖状做个框、上个玻璃专门去一趟公社是否划算的时候,四队到公社拉化肥的人回来带话说,公社后天召开所有驻队干部大会。听到这个通知后,吴德兴高兴得是可以名正言顺的去一趟公社。毕竟一来一去要二十几里路,更何况还有五里的山路。
在他的内心,不得不琢磨这次会议的内容。说不定又会有评比,这次他不怕,他的队上出了一个先进。大的方面应该没啥问题,可还是有他放心不下的事。记得前年的有一次的公社会议上,因为有一段时间,头疼、感冒、发烧没认真听收音机、看报纸。
“小吴,祝贺你,今天受到表扬了。这对你来说次数可不多啊,保持成绩,再接再厉。”走出会议室,公社革委会的刘主任说。
“不多,不多。让我想想,可能是第二次吧。我也在分析,主要是对上面的精神反应不太敏感,离重点老差那么一点,批判不到点子上。”吴德兴言语里透出高兴地同时,给刘主任解释着说。
“抓生产还是最主要的,可别光顾着批判、教育、开会的,把地给撂荒了。今晚回去不?”刘主任问。
现在的刘主任就是多年以前接他当兵的刘干事。两人的经历有点相似,都从秦纪县来的,也算是老领导、老相识、老乡。刘主任在秦纪县的一个公社干了几年副书记。和吴德兴差不多同时来到了这儿。唯一的区别:一个是公社革委会主任,一个是公社秘书。在这个公社算得上是老乡。
“我想把房子拾掇拾掇,多半年了。还有件事情。今晚住一夜,明天再回大队上去。”
“那好,我们今晚喝一场酒。最近事情多,还有点馋酒了。嗷,对了,还有件事想和你单独谈谈。”
“刘主任,在我的宿舍喝吧。”吴德兴客气了一句。
“到我的,你那儿好长时间不住人,土可能铺了一层子。”
“刘主任,我先把奖状交给隋家铺子再过来。”
“行,你先去,我给咱们准备吃的去,就咱们两个人,喝喝酒,也好好谝谝。”
交完定做的奖状回来的路上,吴德兴用一块一毛钱买了瓶烧到头,一元钱买了瓶鹌鹑蛋罐头,二角五分钱买了包燎原牌的纸烟。到刘主任的宿舍时,看见已打好的三碗菜、四个馒头,已摆放在两条凳子做成的临时餐桌上。一人一碗洋芋、豆腐、粉条做成的烩菜,是他们的晚饭;另一碗炒鸡蛋是刘主任专门花了一元五角钱在灶上定做的,是他们的下酒菜。多半瓶打开的烧到头酒旁放着两个擦得干干净净的小酒盅。
看着怀里抱着东西的吴德兴,“我的工资比你高,何况是我说的请你,你看你,小吴,怎么花这个钱呢?”刘主任说。
“那就把酒、罐头给你留下。这个烟比你的好,今天抽好的。”吴德兴看着酒桌上刘主任一角五分钱的经济烟说。
“抽好烟了。”接过吴德兴递过来的一支燎原烟,刘主任的话和着烟一同冒出了口。
“小吴,做一个相框多少钱?”
“铺子里要一块五,讲了半天,一块二做的。”
“这个钱,队上还是你出?”
“还没说好,这个荣誉我也沾了光,今天还受到了表扬。我想我出上算了。”
“这次发奖状只有你一个大队,公社也不好报销。你自己看着处理好就行。来,喝酒。”刘主任提议。
“还有件事,公社党委会上商量让我们几个委员单独通知给你们几个驻队的,算是小范围的消息。这次县上给咱们公社给了5个推荐上大学的名额,我给你的大队争取了一个。”这几句话应该是今晚刘主任做客的主题。
“这,我真没想到。看来没你的帮忙,工作上有一点成绩是很难的。我要好好谢谢领导老乡。给你敬个酒,也算是我的一片心意。”
“驻队没有一个具体的成绩,给大队开会讲话,给公社报你的总结,都没说的。现在我感觉阶级斗争的风向抓得不像过去那么紧了,抓生产、抓教育的提法慢慢地多了。这是我个人的感觉,出了这个门我们两个的话也就当放了个屁。”刘主任谈着他的工作经验和对新形势的判断,并就注意事项也没忘记作出重要交代。
“刘主任,你的革命工作经验丰富,在公社,又是领导,对上面的情况知道得多,你多多的指导指导我,也让我进步进步。”
看着碗里的最后一小块鸡蛋,烟盒里最后的两支烟,瓶子里不多的酒,已有些微微醉意的吴德兴说,“刘主任,谢谢你,天也不早了,我们睡觉,今天喝的刚好,高兴。”
吴德兴好不容易摸到自己的宿舍门,开门时钥匙差点拧断,连踢带砸总算打开了。一进门,习惯性的抓到了灯绳,一拉,有声音,没光亮。也不知道哪儿有毛病。摸黑囫囵倒在了自己的床上。这时,心里才算踏实下来。本来走路,开会,喝酒,一天没闲着,人实在乏得不行了。幸亏把握得好,没有喝醉,也没听刘主任的安排,如果睡在一张床上,半夜说梦话,说出和菊平的那事,那就麻烦大了。看来,人的这一生,有些话一辈子要烂在肚子里才行。从今以后,我喝酒要小心了,千万不敢喝醉。
车菊平的弟弟名字叫车富平。一个大活人,两年多来,几乎经常性的在吴德兴的眼前跑来跑去,可在吴的意识里怎么就没有他存在的影子。
“姐,吴秘书说让你吃过晚饭到他那儿去奖状来。”车富平对着大门口喊了一声。门都没进,又消失在平时打扑克的几个伙伴的叫喊声中。
这些最平常不过的事,谁都不会往心里去。
可对菊平就有点不同。有了上次,这次的去,是害怕,是惊喜,她心里很乱,一时还真的理不出头绪来。去还是一定要去的,但没了上次的那份激情。可还是准备了一番,平静地走进了吴秘书的办公室。俨然没有一点过去曾经有过的神秘,和去自己家里没有多大差别。
吴秘书的门开着,人不在。坐在炕沿上的车菊平,看着擦拭干净装在有玻璃黑木框里的自己的奖状,端端正正的放在吴德兴办公桌的中间。右边是水壶,水壶的左边倒扣着四个水杯子,水杯旁边还有一盏带着玻璃罩的煤油灯。脸前的一切,特别是奖状摆在了中间的位置,让此时的菊平心里泛出一层微微波动的涟漪,脸上露出一丝笑意,一种从未有过的成就感荡漾在心头。不知哪儿来的奇想,还不如让它一直的放在那儿,这儿的环境比她住的房子要好得多。她走过去小心地拿在手里仔细地端详着。
吴秘书还是个细心人,在木框上沿的中间还特意装了一个小小的羊眼圈。她比试着在墙上挂了一下,就是,挂在墙上不占地方,比较安全,还好看。再看看背面,像似一块很薄的木板,大小和镜框、玻璃一致,四周用六个小铁钉钉着。还是那张奖状,装在镜框里,没了过去的一点折痕,平平展展,像似换了一张新的。三分长相七分打扮,东西也和人一样。怪不得电影里城里的女人比我们乡里的好看得多。
“菊平。”吴德兴叫了一声,人也跟着声音进了门。
“吴秘书,不好意思,我先看了。”菊平的兴奋中带着羞涩地说了一句。
“看啊,看啊,本来就是你的吗。做得还好着来啥?”吴德兴的话中带着宽慰和谦逊。
“这后面的木板板看上去很薄,怎么不像是用树上的木头做的,手摸上去,滑滑的。”菊平看着这个黄里有点泛白的木板问吴德兴。
“这叫三合板,是用锯末和胶压成的。没有木头结实,只能做个镜框子的垫板。还有五合板,七合板呢,那厚得多。”
菊平今晚又长了见识,可以对父母准确地说出这个木板板的名字。
“坐啊,菊平。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我要给你说来。”
“啥事情着?”对于一个没有过“事情”的纯真的姑娘来说,根本就不会想到世界上还会有好事坏事之分。
“这次去公社开会,革委会的刘主任专门给我说了一个秘密消息。要咱门大队推荐一个上工农兵大学的人。”
“上大学,那是干啥的?上大学,是不是和当兵、煤矿招工一样。”在菊平的记忆里,平静的村庄和外面世界的联系只有这两件事。
“不是,是念书。比高中还要高的念书。毕业了还能安排工作。这是我今天第一个给你说,千万不敢再给谁说,记住了,要记得牢牢的,要多一个心眼。”
菊平是一个从来没有和秘密打过交道的人。似乎感觉到了一种她不应该知道的东西,这会知道了,反倒增加了一些不必要的负担而带来的压力。心里自然的产生了——这和公家人打交道就是事情多的想法。
吴德兴带有指导性的一番话,让车菊平的心里也慢慢地进步了很多。如果富平真的能成为一个和吴秘书一样吃公家饭、活又轻松、还有来钱的门路的工作的话,真是不知道有多好。弟弟美好的前程像天女撒下的五彩缤纷的花瓣一样飘荡在菊平的心间,洋溢在纯朴端庄可并不俊俏的脸上。
“菊平,把镜框先放下,吃个糖。”放下镜框的菊平,接过了吴德兴已经拨开的糖果,噙在了嘴里。
一个突然的喜讯的降临让她陷入了沉思,感觉着美好正在向她走来,可究竟是一件什么样的事,在她的心里连个轮廓都没有。神智有些慌乱的菊平,不知道说些什么,感觉不说不好。走,可能也不好。吴秘书给她说这些话,对她、对富平、对她家肯定是好事。此时菊平的心里也有一颗糖一样的甜蜜。片刻间,房子里出现了不平常的寂静。我留在这儿再没啥事,难耐的无聊。站在原地,低着头,眼看着这几年流行的现在穿在自己脚上的布做得方口红条绒鞋。
“如果真成了,我们家拿啥谢你呢?”菊平的眼还在看着鞋面,低着头说。
她的平静倒让一旁的吴德兴变得急躁了许多,眼睛随着车菊平的一举一动在上下左右的转动。一只野外四处觅食的豹子看见了一只在草地上悠闲吃着青草丝毫没有准备更别说想到反抗的小鹿,伺机扑上去,张开大口,露出尖锐的咧牙,咬住小鹿的喉咙。
还在咀嚼着糖的甜味的菊平,猛然被扑过来的吴秘书压在了身底下。本能的防御加上她的用力,推开了压过来的吴德兴。这刹那间的举动,打破了此时的静,也让菊平完完全全地清醒过来。这儿是现实中的一个男人,一个女人。
“菊平,我七八个月没回家了。一年只有过年的时候和老婆聚聚,平时根本见不上。我也想好了,这个名额给富平。我不会是个没良心的人。”吴德兴脸上乞求的样子,本能的让一个女人分泌出怜悯之心。和吴德兴的两次接触,菊平也长大了许多,分明的知道了男人和女人的角色是什么。
看着没啃声的菊平,吴德兴的胆子变大了。紧紧地抱住了菊平,这是菊平第二次在同一个地方被同一个男人压在炕上。看着身底下流出的血,吓得菊平本能的放出了嚎啕的声音。慌乱中的吴德兴赶紧用手捂住了菊平的嘴,没让这惊吓声传播出去。吴德兴提起裤子,一把抓过刷牙杯子上盖着的毛巾,把菊平的那儿一点一点的血滴擦得干干净净,并仔细地又看了一遍。还在不知所措紧张喘气的菊平,光着身子躺在炕上,连被子都忘了盖,也不知道穿衣服。
“菊平,赶紧把衣服穿上,你该回家了。”
“是不是会怀上娃娃?”这才清醒了的菊平问。
“不会的,不会的。我带了避孕套。你看,还在我这儿来。”
看着耷拉的套子,菊平觉得好笑,“扑哧”了一声。快快地穿好了衣服,对着镜子,用吴德兴的梳子理了一下有些乱的头发。
“菊平,今天的这两件事,这辈子打死也要烂在肚子里。一定要记着我说的话。”
“那两件事?”菊平问。
“富平上大学,我们睡觉。”吴德兴简短地回答。
“记住了,是不是今天开始我就是你的女人了?”菊平还在问。
“不是的,你以后还要嫁人呢,你不是有阿公家了吗?”
“那我还能去吗?”
“能,能。一定能去。你不说,再谁一辈子也不知道。”
临出门时,吴德兴没忘记从抽屉里抓了一把糖装在了菊平的衣兜里。
“不要,不要。我妈会问的。”
“你就说是吴秘书特意奖给你的,没啥。”
菊平抱着镜框迈出吴德兴的门时,外面的天已沉下蒙蒙的夜色。今晚没有月亮,明显的黑了许多。庄户人家大部分都已进入了梦乡。
推开大门时,父母、富平房子里的灯都黑着。
“菊平,你咋这么长时间才取来?”黑暗中,上房里传出妈妈的问话声。
“吴秘书给我说了些他们在公社开会的事。”根据吴德兴的导演,对答的还没让妈妈再说啥。
“赶快睡,天亮了还要干活去来。”
“昂。”
一个晚上,给了菊平思考的时间,给了她平静心里的机会,让她有足够的工夫仔细地咀嚼消化吴德兴话里的意思。一切应该和平时一样,可能一样吗,我已那个了。
平时的这个时间,菊平可能已睡过一根觉了。可今天的这个时候,她还在醒着。这是她一生的转折,只不过是这个转折是在被动的甚至有些蒙昧的状态下实现的,对于她人生的意义不过是在没有风俗的约定的情况下进行的。至于生活,还得继续的下她的地,干她的活。唯一的,是他的弟弟——车富平的人生也有了转折,迈出了公家人的第一步。只不过所有的这些,他的父亲、母亲,还有富平都可能会一辈子蒙在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