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福,怎么了?”听了管家的话,王义顺蓦然坐起身,他以为这归隐江湖的第一天,就有仇家前来扰闹,于是抖擞了一下精神,问道,“除了什么事儿?”
“粮食!”王福说道,“咱家粮食全都没了!”
“嗨!我当是什么事情!”王义顺听了王福的话,心里的情绪稍稍平复,这套宅子反正也没多少人住,王义顺特地给王福夫妇找了间宽大的房子做厨房,备下不少的粮食,少说也够一家子吃上个把月,但丢些粮食,总不是什么大事,倒是自己深夜入眠时,没有听到有贼人前来偷盗,自己有些又怕,“粮食被人偷走,就被偷走呗!我们再买!不过这事儿,你可别声张啊!让人知道,连刚归隐的老镖师王义顺家里都进贼了,那可好说不好听!”
“哪儿的话啊,老镖师,粮食不是被偷走的,都被吃啦!”王福说。
“吃?谁吃的?”
“您带来的那个小伙子啊!”王福说,“一大早就给我们老两口叫起来了,说是他昨天光喝酒,没怎么吃东西,肚子饿的厉害。我家里的一听,别饿着这小孩儿,就给他烙了一盆饼,下了一碗疙瘩汤。谁知,压根不够这孩子吃的。现在,他虾皮疙瘩汤喝了三锅了,死面饼少说吃了得有30来张。咱倒不怕他吃,问题是,都是不好消化的东西,我怕他再吃就撑着了,您老快去看看吧!大早晨的没什么下饭餐,一缸酱菜都快被这小伙子吃光啦!”
王义顺听了这话,不禁莞尔。他知道程三牛这孩子胃口好,但还真没见过他风卷残云吃东西。他穿好了中衣,脚踏便鞋,在王福的带领下来到厨房。
厨房里摆着一张矮小的方桌,程三牛坐在板凳上,还正在吃的起劲。旁边的灶台上,王福的内人仍然在忙活,一张张的烙饼,烙好了就放在程三牛面前。程三牛也不推辞,趁热把饼卷成个卷儿,用筷子加上颗酱菜掂口,直接就把多半张塞进了嘴里。
“东家,您来了!”王福的内人看到王义顺,轻轻道了个万福。
程三牛看见王义顺,倒蛮懂礼貌,他干满站起身,把身上的饼渣往地上抖了抖,然后把自己坐的小板凳推到王义顺面前,他说:“唉我说干爷爷,您起床啦!我早就醒啦,被饿醒的。我怕打扰到您,所以没给您请安。您还没吃早点吧,要不然,咱爷俩一块儿在这儿吃?”
程三牛一边说,一边打了个响嗝。
王义顺看到这场面,笑了。
“孩子,别着急,慢慢吃!一定要吃饱了,听到没?你个子高,人长得结实,身大力不亏,得多吃!”王义顺点点头,朝王福说道,“王福,别光让他吃干的,再给他下一锅疙瘩汤,另外,你去街上的肉铺里,给他再买上三斤酱牛肉,要精瘦的里脊,快去快回,让这孩子夹着饼吃!”
“东家……”王福有些犹豫,他本来是想让东家劝一劝这小伙子,少吃些,省得积食撑着,没想到,老东家非但不劝,反而让他多吃,“再这样下去,我怕……”
“嗨,你不懂,王福,我跟你说,这小伙子是我的孙子,也是个练家子,练家子吃米、吃面没够,你不给他肉,他就感觉不到饱。快去!”王义顺说道,“他这还是出力涨力的岁数,让他多吃,没关系哒!”
程三牛听到王义顺这话,更是来了精神。“我说干爷爷,您跟我一起吃口?”
“我就不吃啦!我就喝碗茶就行,我在这儿,看着你吃!”王义顺说。
“得,那我可就不客气了,干爷爷!”程三牛听了这话,用带手布把自己额头上的汗珠胡乱抹了抹,他干脆褪去了上衣,只穿着半截袖的小褂,又坐到板凳上,把一张刚烙好的饼塞进自己的嘴里。
“东家,差不多了!”说话的时候,王福的老婆,端着一盆饼、一碗粥走到王义顺面前,“要不然,您也在这儿将就着吃口,好歹垫吧一下。咱中午吃啥?我给您准备!”
“中午?中午吃饺子!”王义顺说道,“俗话说出门的饺子进门的面,我得吃顿饺子啦!”
“怎么,干爷爷?您要出门?”程三牛听了王义顺的话,把饼盆往前一推,把碗里的疙瘩汤喝光,又吃了块腌黄瓜条。
“吃啊,孩子,别听,你一边吃,我一边说!”王义顺说。
“不!”程三牛的脑袋摇晃不停,“中午要吃饺子的话,那我早点就到这儿了!饺子比大饼卷肉就疙瘩汤好吃!”
“嘿!小子,你倒不傻!”王义顺又笑,“那你就吃饺子吧!”
“东家!”转眼间,王福已经提着一块上好的酱牛肉返回厨房,听见王义顺和程三牛的对话,心里有些发憷,“这一大早,您这孙伙计吃饼和面的干面,就耗了不到50斤。这中午要吃饺子,我怕我们夫妻俩忙活不过来啊!”
“小子,这才刚日上三竿,中午就让你吃饺子的话,你能吃多少啊?”王义顺见程三牛吃的狼吞虎咽,自己也有了些胃口,他撕了半张饼,卷了一截大葱,一边吃一边问。
“这个,我在家里吃饺子的时候,没数过数,但是,后厨仨人现场包,供我一个人吃,供不上!”程三牛说。
“这样啊!”王义顺听了这话,有些犹豫,但他转眼间已经有了主意,“这样吧,王福,今天中午你们夫妻俩也别忙活了,陪着我和我这干孙子程三牛一起吃!你这就拿些银子,去饺子馆雇两个伙计,从现在开始忙活,包饺子。中午我们四个人吃顿饭,饺子就酒,没饱没醉,你看如何啊?”
“嘿!这可好!我爱吃牛肉胡萝卜和羊肉大葱的,要是有三鲜馅儿的也能对付个一两百个,可别给我包素饺子,素饺子不搪时候!吃饱了容易饿!”程三牛说。
“就按他说的办,你去拿钱请人,不怕花钱,王福你看着安排!”王义顺说,“另外时令的小菜,你再给安排几个,够咱四口人吃的就行!”
“好嘞!东家,我这就去办!”王福听了王义顺的话,转身又往外走安排。
这一忙起来,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中午开饭的时候。
一盆盆的热饺子端上桌字,一道道可口的凉菜摆在眼前,程三牛看着这些好吃的,直咽口水。但王福夫妻俩没动筷子、干爷爷王义顺没动筷子,他自己不好意思吃。
王义顺这才稳当当的端起酒盅,问道:“王福,你们两口子跟我这些年,没亏待你们吧!”
“哪里话,哪里话,要不是您老,我们夫妻俩就无家可归了,这些年多承您的照顾!”王福夫妻,听了王义顺这话,赶忙站起身,他们端起酒盅敬酒。
“不着急敬酒,不着急喝!”王义顺摆摆手,让他俩坐下,“我这就要过六十岁的生日了,没过生日,我还在‘知天命’的岁数,过了生日,就是花甲老人了。到了这个岁数,总归是要返回故乡颐养天年的。我是想家了。所以,今天才吃这顿饺子。”
“东家,您……”王福听了这话,眼圈有些发红。
“不过,我在奉天置办的这宅院,还真舍不得出手,所以想问问你俩,如果让你俩留在奉天,还住在这里,给我看宅子,成是不成?”王义顺问道,“当然,你们的日常开销,还从我这些年走镖时存下的钱里支,我先给你们留下300两银子,算你们三年的工资,不知行是不行啊!”
“东家,您特意的客气了!”王福夫妇听完这话,夫妻俩干脆一并跪倒在王义顺的面前,“我们知道,您这是怕返乡了,我们没去处,要流落街头,这才把这宅子留给我们。既然如此,我们还哪敢收您的钱啊!不过,话说回来,这些年跟您呆出了感情,我们是真舍不得您走。可您说的对,思乡心切,我们又没法子留您。但银子,我们断然是不敢收的。”
“嗨,王福啊,你们想多啦!”王义顺听了王福的话,摇摇头,“我这次回乡,又不是再不回来。再到夏天的时候,我还来奉天度夏呢!关里一入夏太热,这奉天的夏天,甚是清凉,我自是离不开的。”
“那成,我们夫妻俩当然愿意帮您看宅子啊!”王福点点头。
“你们俩坐回来说话行么?”程三牛看不惯王福夫妻的做法,问道,“跪着算什么啊,你们俩跪着,我干爷爷就得跟你们客套说话,怹一说话,就没法子动筷子吃饺子,怹不动筷子吃饺子,我就也不敢!”
“对对对!”王义顺点点头,“你们都坐回来,咱今天是吃饺子,喝酒,不用再像往常一样,讲这个主仆之礼!”
王义顺带头,动筷子夹了些凉菜送入口中。
程三牛这才狼吞虎咽的就着醋和蒜,吃起了饺子。
“孩子,别客气,往饱里吃,在山上没数过数,在干爷爷家就也别数,敞开了吃!”王义顺说。
程三牛连头也没抬。他一边吸着饺子里烫嘴的汤汁,一边点头。
这一餐,一直吃到天擦黑。
饺子馆的两位伙计,包了各色饺子将近700个。王义顺吃了不到30,王福夫妻吃了不到50,剩下的,程三牛自己全都吃掉。
是夜晚,程三牛自己回房歇食睡觉,王福夫妻回房安歇,王义顺竟然挑灯,简单的给自己打了个行李包裹。
第二天,天光再次大亮时,王义顺已经给乌兔马配好了鞍韂吊环,把行李包搭在了马鞍桥,把宝刀别在了腰间。
这一幕,可吓坏了王福夫妇。
“东家,即便您要回乡养老,也不能说走就走啊,怎么也得跟镖局子里打声招呼,另外,也得把这宅院的事儿再安排安排。”他俩跪在马前苦留。
“不用啦!你们俩办事儿,我自然是放心的。更何况,此行路远,我思乡心切,一日也不想耽搁。知会镖局,免不了又一番繁文缛节迎来送往,我对此也没甚兴趣!”王义顺说道,“我在我的卧室里留下封信,等我走后,帮我转交给镖局子的李飞云镖主。还有300两银子,是你俩接下来这几年的用度。我回乡省亲后,若再返奉天,自然会提前托人,给你们夫妻送来个消息!”
“干爷爷,你别走!”刚刚还在屋内鼾声四起的程三牛,听到了外面的动静,他三下五除二换好衣服,飞奔出来,“咱爹在我临走前交待了,着我跟着您,服侍您,您去哪儿我去哪儿,如果您要回乡,就把您请到我们山里再住些日子。”
“孩子,我先回乡,你先回家,待我回家省亲休整些日子后,自然会再去你家拜访做客!”王义顺好不容易与王福夫妻达成一致,现在又开始劝程三牛。
“不行!”程三牛摇头,他依旧睡眼惺忪,但主意挺正,“咱爹跟我说了,让我无论如何也得把您请到山里。我得听爹的话啊。要不然,以后谁管我饭吃!”
“嘿嘿,孩子,你听你爹的话,自是没错,我问你,你爹听谁的话啊?”王义顺问。
“自是听我爹他爸爸妈妈,我爷爷奶奶的话啊!我爷爷怹老人家死了挺长时间的,爹听我奶奶的话!”程三牛说。
“既然如此,你爹倒听不听我的话呢?”
“那当然听了!您是我干爷爷,是爹的义父,爹自然要听您老的话!”
“这不得了,既然如此,你爹也要听我的话,我要回乡,你又怎么能阻拦?”王义顺说。
“这……那好吧,就这么说定啦!”程三牛点点头,他说,“那我得陪您回您家,再往山里折返。”
“不行,咱俩一路同行,但到了渔阳,你走你的,我走我的!”王义顺摇头,“孩子,爷爷跟你实说,我家里的亲眷,都是务农老实的人,你这打扮、你这做派,容易吓着他们!”
“嘿嘿!”程三牛兀自笑了,“这也是有的,既然如此,干爷爷,我便听您的,我陪您走一段路便是。”
“好吧!孩子,那我们这就出发!”王义顺点点头,说道。
说走就走,即刻出发。王义顺和程三牛简单用过早餐变启程,与王福夫妇自有一番依依惜别。可这一别,王义顺此生竟然再也没有回到过奉天。王福夫妇直到民国20年才以高龄辞世,王义顺留下这宅子才慢慢破败。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搁下王福夫妇不表,单说王义顺和程三牛,此二人策马疾行,晓行夜宿,只消几日便入了山海关,抄近道抵达蓟州渔阳。与程三牛作别后,王义顺又加急了脚力,只一个白天,便横穿天津卫,抵达了卫南洼西侧的乡间故里。
再闻乡音,重品乡情,王义顺坐在马背上,心情瞬间变得轻松。乡间小路虽狭窄却阡陌交通,孩童在道两侧追跑嬉笑,私塾打开的窗,传出朗朗之音,小厨造饭,都是熟悉的儿时味道。
王义顺不再扬鞭策马,而是信马由缰。正待他远远看到故土“青凝侯”村,准备勒缰下马的时候,他却感觉自己的“乌兔马”马屁股,被人狠狠的捶了一击。这一下,乌兔虽疲惫,却吃痛加速奔跑,王义顺大大吃了一惊。
“究竟是谁?这是要干什么?我是不是遇到了凶险?”来不及想的更多,王义顺只能拽紧缰绳,希望能让“乌兔马”冷静下来。可这乌兔骤然吃了这一击,哪里肯听他的。非但不停,反而加速奔跑。
到这节骨眼,王义顺久历江湖,也有些犯嘀咕了。
他朝马前看,没人。朝两侧看,没人。
“究竟是谁,刚刚捶击了我的座驾呢?”王义顺不再试图勒住坐骑,反而让乌兔由着性子跑,待着畜生跑累了,自然会停下。
他听得耳畔呼呼风声,看到小路两侧景色后移。自觉不自觉的,却感觉到自己马后有人跟随。
“明白了!这是我的仇家,自我奉天启程后,一直跟着我,跟了我一路,直到我到了青凝侯故里,这才要动手。”老侠心里想的明白,“他这不仅是要找我寻仇,更是要让我在家乡人面前颜面扫地啊!”
可是,等等!
王义顺瞬间就把自己的这个念头掐断。他深知,自己的“乌兔马”日行一千夜走八百,本是一匹宝马良驹。一般的牲口、脚力自然是跟不上它,更何况是寻常人用一双肉腿。可这一刻,他分明听到了,耳畔的风声、马蹄声之余,还有人的飞跑脚步声。这声音甚是轻快,不疾、不徐、就始终保持着和自己一样的距离,呼吸也不甚沉重。
“无论在马后跟着我的人是敌是友,都竟然显然是得了‘神行术’的高明传授,非得日日夜夜十几年的苦工,才能有此造诣。既然‘神行术’如此,那此人其他的武学造诣,必定也远在我之上!”王义顺暗自忖度,“可是,光天化日,是谁如此大胆,就敢这样的施展‘神行术’呢?”
这思索之功不过片刻,王义顺在马上已经跑出了将近2里路。多年的江湖阅历,让王义顺知道此刻断不能回头。回头,便有可能被追逐之人的暗器击中。可是不回头,脑后无眼,更是凶险。
无奈,王义顺飞马回头观望。
这一望,王义顺大吃一惊。不见高明的武术家,在马后飞跑跟随的,只是一个黄牙竖子。
这小孩儿看见王义顺回头,自是来了精神,他紧跑几步,纵身一跃,竟然坐在了王义顺的身后,和他一道骑在了马上。
“哪里来的孩子?不懂规矩!快下去!小心这马把你甩掉摔着!”王义顺高声呵斥。
“爷爷!您不认得我,我自认得您!看到您,我欢喜的很,这才跟您来了个恶作剧!”这孩子并不人生,在马上反倒和王义顺甚是亲热。
“孩子,偷袭我的坐骑本以不对,现在为何又骑到我的马上?你的父母是谁?你家乡何处?你意欲何为?”王义顺正颜厉色的问道。
“爷爷别急,爷爷别急!刚才大不了是跟您闹个小离析,开个小玩笑!”这娃娃笑容满面,露出了该有的孩提天真,“您不认得我,我却认识您!”
“娃娃休要玩笑,我离家之日,怕是连你母亲尚未出生,你又怎能认识我?”王义顺有些愤懑,想要一把将这幼子从马上推下,又恐摔到这个孩子。
“恕个罪说,您是‘麻面宝刀王’王义顺王爷爷,对不对?”小孩眨巴着一双凤眼,高声的问道。
“不假!正式老朽!”王义顺一边勒紧缰绳,一边说道。他感觉的出,自己胯下这匹“乌兔马”,终于放慢了速度,停在了原地。
“那就对了!”这小孩突然间一个跟头,从马背上跃下,跪地便拜,磕头磕得生响,“姥爷,我是您外孙啊!我叫韩金镛!”
(第一章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