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三牛本是个莽汉,没什么大学问,成长过程中因为少有同龄人陪伴,虽已经成年但仍然有些“天真烂漫”,他口中说出的话,大部分是要让人莞尔一笑的。
但在老镖师王义顺“金盆洗手”的现场,当他擎起旗子,展现出那一面金线绣花,金箔包杆的“景云峰”大旗,说出那些场面话的时候,大家却都对这个看似驽钝的莽汉有个崭新的认识。
他是这么说的。
“咱爹说,这旗子,是给您老‘金盆洗手’的礼物,也是给您镖局子的礼物。无论您以后还是不是‘江湖人’,您始终是我们家的恩人。您给我加一个活命的机会,我们就该在江湖里给您传明。咱爹说了,这旗子,就是让大伙儿记住您的!就是让江湖记住有您这号人物的。咱爹说,这面旗子,就是给您老在江湖里‘抬点儿’、长面子哒!”程三牛举着旗子,摇头晃脑,想来已经不知把这些台词背了多少遍,这才能说的如此熟练,他说道,“咱爹怹说,无论如何也要让我把这旗子,在您‘金盆儿洗手’的仪式上,在您把手放在盆子的水里之前交给您,这样才能彰显我们一家的感恩之心!”
“啊,话既然说到这里,这位壮汉,程三牛、程义明兄弟是吧,我问你,这旗子,又有何种的寓意在其中呢?”李飞云听了程三牛的话,点了点头,他此刻已经知道,程三牛和他身后的一家都是响马,是占山为王的山贼草寇,是断道劫财的响马,但他想不明白,这旗子究竟有何用处,“难不成,是让我们摆在镖局子里面供着,问题是我们镖局子里只供达摩老祖,我们镖局子里只插顺发镖局的旗号啊!”
李飞云的话绵中藏刀,他深知,即便老镖师王义顺是程三牛的恩人,可他程三牛一家毕竟是响马。既是响马,就是走镖之人的死对头。尤其王义顺如今正准备“金盆洗手”,俗话说人在人情在,人走人情丢。万一往后,老镖师归隐了,他打头,保镖行至程三牛的山脚下,如果能够相安无事,是要感恩戴德烧高香的,弄不好打打杀杀,伤了和气,到头来老镖师王义顺这些年种下的恩德,恐怕都要被损失殆尽。
“对啊,你们是镖局子,供着我们山寨的旗子干什么!又不是我们当年山寨子救的你们。你们不用供奉我们!”程三牛说话倒也直接,他把旗子用力一抖,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让在场的宾朋,都能真真切切的看到“景云峰·程”几个大字,“但咱山里,一直供奉着你们顺发镖局的旗号,一直有我干爷爷王义顺的生祠,我们虽然是响马,但是却是好人,是好人,就要知恩图报!”
“这个……”王义顺是江湖人,江湖人的特点,就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把日常的义举当做习惯,有人在这么重要的场合反反复复的夸自己赞扬自己,反倒让自己觉得有些脸热,于是,他问道,“孩子,我说义明啊,你还是别卖关子了,你爹差遣你送这面旗子来,究竟是何意图呢?”
“嘿!我说干爷爷,您老了,怎么糊涂啦?”程三牛也不避讳老镖师“老糊涂”这层意思,说道,“咱爹不是告诉过您吗?您忘记啦?渔阳附近、燕山沿线,要说势力最大、人口最多、能耐最厉害、名号最响亮的,就是我们‘景云峰’,就是我们‘程家’!”
“嗯嗯嗯!孩子,这不假!”老镖师王义顺点点头,说道,“只不过我们行路走镖,一直走官道,避免在山里行走。”
“没错,问题走官道出山海关,虽说道路平坦,但是绕远啊!您要是打渔阳走,走我们蓟州,走山里,那可是能省下不少的路途。”程三牛摇头晃脑,说到这里时颇为得意,“咱爹的意思是,这面旗子,甭管您老‘金盆洗手’以后还走不走镖,就都留在这顺发镖局子里,以后甭管镖局谁走镖,只要是要进关,只要是要走山海关到直隶,就都扛着这面大旗,抄近道走蓟州渔阳的山里。到时候,十里八村附近的山寨,只要看到了‘景云峰·程’这面大旗,那边知道是恩人您的队伍,知道是我们景云峰的恩人顺发镖局,到时候,保证每人敢断道劫财抢镖。如果真是要被人拦下了,趟子手连架也不用打,谁拦,就给谁,只要扛着旗子到我们景云峰,排着胸脯报一下顺发镖局的旗号。嘿!到时候我去替顺发镖局要镖,我去替顺发镖局打架。我不行,还有咱爹呢!镖要回来,当面清点,少一两银子,我们景云峰给补一两银子,少十万两金子,我们赔不起,就把山抵押给你们!”
“哟!这可是重礼!”李飞云这才听明白程三牛这番话,有了这面旗子,就相当于缩短了从直隶到奉天的行路距离,并且保证了沿途的安全,这莽汉程三牛,看似有些鲁莽,但实际上送来的这面旗子,不仅是礼物,更是给自己、给江湖的一个信号,——道上的朋友都认顺发镖局!
想到这一层意思,李飞云的心砰砰直跳,他知道刚才自己实在是失礼,于是朝身旁不远处的下人吩咐道:“来人啊,给这位朋友端上个好座位,摆在第一排,给我们王义顺老先生的‘金盆洗手’仪式观礼!给这位朋友奉茶!”
“嘿,我说这位大哥,大伙儿都站着了,咱这小辈儿哪儿能坐下啊,尤其我干爷爷也站着呢,打死咱,咱也不敢坐。但这大热天的,我走了一路,还真渴了,但渴了喝热茶,出一身汗,越喝越热,干脆,你要真是拿咱当个朋友,找个粗陶大碗,给咱满满的筛一碗酒!”程三牛朝李飞云的方向做了个揖。
“这又有何难,既是如此,店家,给这位好朋友你们店里最好的酒!”李飞云摆足了派头,说道。
“嗯嗯嗯!这是好朋友!这是好朋友!”店小二颤巍巍的端着满满一碗酒走进后庭天井,酒香四溢,程三牛闻到酒香,口水都要流出来了,他点点头,端起酒,向四方宾朋让了让,说道,“各位,我这实在是口渴的厉害,这碗酒就不让大伙儿啦!不过喝酒前,我说一句,既然你们都是给为我干爷爷‘金盆洗手’来的,那便都是我们‘景云峰’程家的朋友,到了渔阳、到了蓟州,有什么事儿,报您的名号,报顺发镖局的名号,报我干爷爷王义顺的名号,我们肯定是义不容辞!”
现场的宾朋纷纷点头称是,程三牛这才把碗中的酒一饮而尽。
“干爷爷,我给您观礼!”程三牛喝过酒,用袖口擦了擦腮帮,径直跪倒朝王义顺磕了个响头,然后站起身,扭过头,朝着现场的宾朋一阵高声喊喝,“今儿是顺发镖局的老达官爷、我干爷爷王义顺‘金盆洗手’的日子,各位都是来观礼的,但不知道谁过去曾经和我干爷爷闹过些小离析,趁着我干爷爷还没‘洗手’,谁有话,就说,谁有想法,就表明。想要和我干爷爷动动手、过过汗,就先过我这一关!”
程三牛一边说,一边褪去了自己的上衣,露出了满身的横肉。
“哈哈哈!孩子,今天在场的都是朋友,没有来搅局的,你呀,靠边,爷爷我这就‘洗手’!”王义顺把自己的右掌微微搭在程三牛的肩头,好言相劝,然后顺势说道,“不过我这干孙子说的,还真自有几番道理,我王义顺大半辈子行走江湖,虽说行得端走得正,但为人直来直去,难免会在不经意间得罪人。各位,谁心里如果有不痛快,趁着我‘金盆洗手’之前说,我该赔罪的赔罪,该道歉的道歉,真若还不成,我这一把老骨头,即便是陪您走上个一招半式,也没问题。可话说回来,等到我‘金盆洗手’之后,便再也不是江湖人了,不是江湖人,便不再言江湖之事,以后您在找我,我恕不奉陪!”
“哪里哪里,达官爷这些年给我们可帮了不少忙,我们对您老的人品高山仰止……”现场宾朋再次作揖拱手质疑。
“嘿!干爷爷,既然如此,您老就赶紧洗手吧!”程三牛再次跪倒在当场,朝王义顺磕了一个响头。
王义顺这才点点头,他迈着四方步走到铜盆切近,深深两次深呼吸,平复自己的情绪,抬起头,他往四周望去,仿佛望到了大半生自己行走江湖时经历的腥风血雨。阳光照在身上有些灼热,老镖师终于下定决心,他朝大家微笑致意,把手浸在了铜盆的水中。
礼成、礼毕。
然后就是望友楼里的觥筹交错了。
王义顺端着酒盅酒碗酒壶,挨桌致谢揶揄敬酒。李飞云和程三牛就跟在老先生的身后,为每一位来宾斟满。从中午时分,一直忙到夜晚酉时,这满堂的酒席,才算撤下。
回到自己的住宅,王福早已经准备好了醒酒茶。
王义顺倒是没有喝醉,有些酩酊的,倒是程三牛。
王福看了这个莽汉,有些迟疑,他问:“东家,这个少年是谁啊?”
“这是我机缘巧合收下的义孙,你给他灌下些醒酒的茶,伺候他去睡吧!”王义顺说道。
“好嘞您老!”王福夫妇搀着程三牛,回到厢房休息。
王义顺坐在正屋,透过天窗向外看,满天星斗,人生中从未有过的倦怠感竟然瞬间袭来。他站起身,拿起王福刚刚送来的热毛巾擦了把脸,决定早早睡去。这一觉,竟然到了天光大亮。如果不是王福把他推醒,他还要再睡很长时间。
“东家,东家,您快起吧!您快去看看!”王福满脸焦急,他壮胆把王义顺推醒。
王义顺本是困意未消,浑身的困意,听了王福的话,竟然瞬间就清醒。
他打了个机灵,行走江湖之时的警惕瞬间袭来。
“王福,别慌,有什么事情,尽管说!”王义顺问道。
“东家,您快起来看看去吧!出事儿了!出大事儿了!”王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