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书说道,程墨且将老镖师王义顺领到了祠堂,老侠一看这泥胎偶像,汗毛倒竖有些吃惊。
这祠堂内供奉的,正是年轻时的王义顺。
偶像前的供桌上,摆放着用紫檀打造的长生牌位,篆体字写着“尊麻面宝刀义顺逸臣王公”。
老侠客对这一座雕塑,竟然看得出神。
“这,这身装扮,这是年轻时的我啊!”老侠说。
“不错!”老夫人悠悠下拜,“您这大半辈子行走江湖,路见不平的好事做过不计其数,想来是不会对多年前的这一场鏖战有甚印象,但对我们一家三人来说,却是雪中送炭,有救命再造之恩!”
“此话不知从何说起?”老侠再次问道。
“您不记得了?”老妇人点点头,说道,“三十一年前的那一幕,我样样都还记得!闭上眼就在眼前!”
“亡夫本姓程,家谱传是隋末名将程咬金的后人,宋元时期渐而移徙至川南嘉定乐山处安家。亡夫姓程,名海生,字表景元,太平天国时期曾拜在南王冯云山绍光将军旗下,做一参将。是年,虽然没立过什么惊天战功,但总算无过。谁知,太平天国壬子二年,夏日行军至湘江蓑衣渡之时,骤遭清兵炮击,南王重伤不治,军队被打散追杀,亡夫返回营中,接上我和犬子南乡,带着一小支人马,竟从湘江一路逃至漠北,未曾想仍未避开清军小队人马的追击。那一日,人困马乏,无以为继,我们终和追击的清兵相遇。追兵粮草充足以逸待劳,我们却已成强弩之末,不多时,便被杀得七零八落。是时,您保着一支镖经过,见战场血流成河、生灵涂炭,竟然二话不说拔刀进入战场。我们深知,保镖的不与官家为敌,但您为了救我们,竟然卷起镖旗,把那一小支清兵尽数杀去。还资助我们盘费度过难关。如果没有您,变没有如今的景云峰,更不会有我们程家这一条血脉。”老夫人娓娓道来,虽然越说情绪越激动,但说的甚是清晰,让老侠王义顺的脑海,瞬间回到了三十多年前。
“我想起来了,那是……那是咸丰二年的事情吧,已经入秋了,当时你一家三口,你夫已然深受重伤,一小队人马被杀得也是七零八落,但个个忠勇,始终护着你和孩子!”王义顺点了点头。
“没错!这孩子就是南乡啊!”老夫人说道,“我们既被您所救,想和您一起逃到关外,但您说那里更是危险,反倒是皇城附近可能更安全些。天子附近‘灯下黑’,相较更为安全。我们听了您的建议,最终落在了渔阳这里。我那苦命的夫君,自从上了这景云峰,时间不长就因旧伤复发撒手人世了。好在要有几名忠勇的卫兵护着我们娘俩,一位心腹算起来是我们的老家人,还代替南乡的父亲传艺,这才让他重又获得了家传的武艺。话说,这些年我们在渔阳,虽然占山为王,干的说起来是打家劫舍的营生,但从未为害乡里,既然我们的命是英雄救的,自然不能累了英雄的名声。这些年,在渔阳周边,广有些虚名,那些为清兵所害、为贪官所累、为恶霸所欺的穷苦人,到头来都愿意来投奔我们,在我们这里图个平安,我们的寨子这才越做越大。”
听到这里,老侠王义顺终于辨明了原委,他点点头,深深信服,自己三十多年前,那一次出于习武之人本能的侠义之举,不但直接救了这一个人家,更间接救了渔阳周边的穷苦百姓,想来是个义举。
想到这里,他问道:“这事我已经有了印象,老夫人,逸臣尚有一事不明。为何这山主南乡,要称我为义父?为何这幼子程三牛,要尊我为爷爷?”
“这是亡夫的意思。临终前,他在床榻边向我们说道,如若不是您,便不会有我们这第二回性命。他虽然无福享受之后的日子了,但要我们好好活着。好好活,一来,为了延续程氏血脉;二来,为了给恩人您报恩。亡夫临终前说,虽然他自己不能再见到您了,但铭记您的恩德。他留下遗言,要为老侠客您建一座生祠,要让我子南乡,遥尊您为义父。”
“哦!是这样!”老侠点了点头。
生祠外,有下人轻轻道了一声“回事”,告诉程墨茶已经奉好。老侠这才与程墨、老夫人,回到聚义厅。
“却不知,接下来义父要去哪里?”在母亲和义父面前,程墨不敢擅坐,他侍立在母亲身旁,朝老侠作揖问道。
“话不说不明,这一趟是陪我们镖局子里的一位老主顾走一趟。回到奉天,终究要交镖的!”老镖师说道,“这一路走的顺,没遇到什么险境,想来是这些年积累下的一些虚名。话说起来,如果这一次,不是因为我那伙计,耍小聪明要从渔阳走山里抄近路,还真不会碰到你们。”
“燕赵之地多慷慨悲歌之士,这些年光景不太平,燕山山脉这群山里,占山为王落草为寇的不在少数,但要说势力最大的,就是咱这景云峰。”听到老侠的话,程墨说道,“这些年我和他们广有些来往,但总的说起来,多也是‘不打不相识’,终究是咱的技艺更精纯些,咱的力量更大一些,对他们一来有个威吓,二来有个交情。可是,咱家不下山行抢,但不能保证别家也不下山行抢,这样,您权且在这里住上几日,孩儿自会安排咱们的伙计,去沿路各山送个信,保您此行抄近路无忧。到时候,逢山遇河,自有人相助。”
老镖师王义顺听了这话,深感程墨的侠义之心,也深感此子的谢意,但他转念一想,又有些犹豫,“孩子,你说的不假,这样确实能给我们省下些口舌,避免些刀兵。可是,除了我的趟子手,这车老板、这趟镖的伙计们,多是些本分老实人,在这里即便你们接待的再妥帖,他们终归还要战战兢兢度日,反倒不如我们即刻上路,他们也能少些恐惧。”
“义父说的也是,那这样吧,您这一行人马,权且暂休一日,我多安排几个伙计,乘跨快马分头赶赴各处山寨,把消息送达。明日一早就送您上路!”程墨说。
“恩人莫要推辞,时隔三十一年,终于又遇到了您,我们总要尽一些地主之谊,聊表我们的寸心!”老妇人也在旁边说道。
“这好吧!”王义顺不便推辞,一抬头,却看到聚义厅门口,程三牛背着陈二,哼哧哼哧往屋里走,“陈二,这是干什么,胡闹!还不快下来!”
“老头儿,你别管!这是我和小二子打赌呢!我愿赌服输!”想来走了很长一段路,程三牛的头上有些冒汗,他嘴中说着,却没有把陈二放下,腰间佩戴的车轮巨斧,啪嗒啪嗒的拍打着自己的大腿。
“这……达官爷……我这就下来!”陈二看到厅堂内坐着的老达官,看到程墨和老夫人,羞赧的有些红脸,他想要下来,程三牛却紧紧的抓住他的双腿,死活不松开。
“我说爷爷,您可别管!我宁肯背着这小子,也不拜他为师!”程三牛硕大的脑袋摇来摇去,说道,“我和他有赌注,他要能帮我把斧子拿出来,我就拜他为师,如果不拜他为师,就要背他一路。”
“行啦!行啦!兄弟!已经到地方了,你可以放我下来啦!”陈二拍了拍程三牛的肩膀,“这赌打完啦!我们两清啦!”
“这可是你说的!”程三牛听了这话,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他点点头,“我说小二子,你可不能反悔!”
“不反悔!不反悔!”陈二的脸上浮现出窘态,他看了看自己面前的老达官爷,又看了看程墨和老夫人,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嘿!早说啊!”程三牛松开双手,猛地一甩,身体一抖,猛地把陈二放到二来地上。
陈二双腿一沾地,利落的晃了晃身形站定,朝程墨和老夫人抱拳作揖行礼。
老镖师王义顺的脸上有些愠色,程墨却见怪不怪,相反还露出几分欣慰。
“义父,莫怪这俩孩子轻浮,这些年,犬子身边一直没有同龄人相伴,想来是闷的久了。如今,好不容易有了好友,应该是他们多亲多近的。”程墨说道,“我们一起入席吧,吃上些水酒。不过,山里终究还是苦了些,没有什么好出产,还望义父您海涵!”
“哪里话,哪里话!我们这就过去!”王义顺听到这里,不便推辞,他朝陈二递了个眼色,与他一起入席。
山里的菜肴,自有野性的味道。
桌上摆满的菜品,无非是些野菜、野味,猪肉早已经腌制成火腿,倒泛起些盐花。
酒香扑鼻,菜香四溢,行路久了,陈二真有些饿,他按捺不住的压了两口唾沫,却眼观鼻鼻对口口问心,坐在席前保持着谦谦君子之态。
程三牛等不及了,他等不及祖母、父亲的客套之词,抓起一只烧鸡,轻撕了几下,便卸去了两条大腿。他把一只鸡腿递到了王义顺的盘中,另一只鸡腿扔到了陈二面前,又从鸡胸上扯下几条细细长长嫩嫩的肉,毕恭毕敬的放在祖母的碗中,这才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一边吃,他还一边说:“别客套了!都赶紧吃吧!饿啦!”
程墨看到儿子的这举动,又流露出些许愠色,王义顺却信服的点了点头。
相互举杯、碰杯,喝了几杯自酿的烈酒下肚,吃了几口菜肴。程墨这才说道:“却不知义父,接下来有何安排?”
“顺利的话,我们明天就启程了,走山里路,尽可能赶一赶时间,争取尽早抵达奉天,交了镖,我这才算完成了任务!”王义顺点点头,说道。
“既是如此,我这就着些手下,骑快马先行为您打点!”程墨直起身,稍稍探了探头,早有等在餐厅门口的下人走到身边,弯下腰聆听主人的话。
程墨把大概的意思和下人讲了,这人倒也精干,眼珠滴溜溜乱转,瞬间有了主意,下去安排妥帖。
“义父,既然您有要事在身,我自不便久留您。不过,话既然说在此处,我还有一事相求。”程墨说道。
“却不知是何事?”王义顺点了点头,问道。
“我这尚未开窍的孩子!”程墨指了指吃的狼吞虎咽的程三牛,说道,“这孩子这些年一直在山里,没有见过什么大世面,心智也有些不全,再这样下去,人就废了,我想摆脱义父您,把他带在身边。能入镖行,就入镖行,这当然是最好,不仅能长见识,还能学能耐。不能入镖行,就当成您的家生孩儿、使唤人,就算把他当成您的小马童,也没问题。我想让他走出这山里,多涨些见识!却不知义父能否答应。”
王义顺听了这话,深感父爱如山,但想到自己此前已经笃定的打算,却又似有不妥,这才凑到程墨的耳边,说道:“此子虽然看似驽钝,实际上心思却细的很,现下应该是粗中有细、玉在璞中的年华。老夫空入江湖几十载,无非是打打杀杀,没什么大作为,还是留在你身边,你是忠良之后,自有自己的境界,你好生历练,他将来必然有所成就啊!”
“义父,您切莫推辞。俗话说‘好狗护三林,好汉护三村’,我能做的,大不了是保这山寨周边的平安,我的眼界就止于此。这孩子的眼界止于此,我这为父的却有些于心不忍。这孩子傻是傻了些,但正是好年华,我把孩子交给您,‘鸟随鸾凤飞腾远,人伴贤良品自高’,您好歹拉扯一下他,他的成就和眼界就会远远的高于我。还望义父您,切莫推辞!”
“是啊,恩公,老身我上岁数了,行将就木;独子程墨大半辈子在这山寨里,寨子里的人也指望着他,他抱胳膊根忍,也要忍在这里;唯独我这个小孙孙程三牛,命苦的很,他娘生下来他就下世了,这孩子长这么大,没走出过大山,没见过世面,您腾出手来,帮我们教育一下他,让他开一开眼界;更何况,这孩子别的能耐没有,但天生神力,留在您的身边,保镖走江湖,多多少少也是一条膀臂啊!”老夫人端起茶盏,以茶代酒敬向老镖师。
“可是……这……”老镖师王义顺心有牵绊,始终没有答应,他为难的点点头,又摇了摇头,犹豫了再三,终究还是摇摇头,叹了口气,“唉……依我看,还是算了吧!”
“怎么?义父您有什么疑虑?您放心!这孩子跟着您,您的人吃马喂,他的日常花销,我全包了,这总行了吧,我们绝不给您添麻烦!我给您准备出2000两碎银,够不够?”程墨的脸上有些不解,有些愤懑,他端起粗陶大碗,咕咚咕咚喝下满满一碗酒,愣怔怔的看着老镖师,“您说行,便行;说不行,便不行。无论如何,您都是我程氏一族的恩人,都是我们朝思暮想的恩人。只是,这不情之请,万请您莫再犹豫,给我们个答复!”
“这个……”老镖师王义顺看到程墨态度的转变,心里却也不是滋味,“唉,也罢!我姑且把这缘由,跟你们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