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父亲纷纷建议,让老镖师收了猛汉程三牛,或是留在老镖师身边学艺,或是就职于镖局,长长见识,谋一份前程。但老镖师王义顺,对此却并不是非常支持。这举动,让祖孙三代颇感不快。
见大家有些不解,老镖师不疾不徐、不紧不慢,他微微然笑了笑,端起大粗碗喝了一口酒,这才说道:“你们莫要心急,且听我说上一说。不是我不给你们帮忙,不是我不愿意收这孩子,实在是机缘不巧,世道使然。”
“恩公,这话却又是从如何说起?”老夫人听了王义顺的话,悠悠然问道。
“实不相瞒,老夫我已近花甲之年,按理说,身体、技艺、气力都已经大不如前,之所以还在镖行里混,保的镖依旧安安全全,无外乎,一是靠当年闯江湖时留下的些许虚名,二是靠北路各路响马,各路兄弟们给面子,这我自己是明明白白的。如果大家不因为我的虚名,给我这老人家些许面子,每趟保镖都打打杀杀,可真是累也要把我累死。话虽如此,可是江山代有才人出,一代新人胜旧人。江湖也已经不再是我年轻的江湖。俗话说,‘自古英雄出少年’,少年英雄想要扬名立万,总要是靠打败老一伐的英雄,这才能上位,混迹江湖许久,我要是连这一个道理都看不透,那便真是这大半辈子白活、这大半辈子白混。”
“照您的话说,是要告老,衣锦还乡了?”程墨听了老镖师这话,急匆匆问道,“可即便是如此,也不妨碍您收犬子啊!”
“错啦!错啦!”王义顺听了自己义子的话,轻笑摇了摇头,“这个,我实在是不知该如何张口。混出名堂来的人物,讲究的是衣锦还乡,我这大半辈子把脑袋别在裤腰带的人,焉敢这样看待自己?我无非是想保完这趟镖,就回去和镖主当家的商量,还乡养老、金盆洗手而已。这个说起来是可以理解的,我这大半辈子,刀头噬血,干的终究是打打杀杀的营生,结仇无数,到老来,不想再摸两手铁锈,准备抱胳膊根回乡,隐姓埋名,就此忍了。我看您家这位公子,骨骼惊奇、力量过人,早晚会有所成就,反倒不如跟着自己的父亲,慢慢闯出自己的名堂。总比跟着我这垂垂老矣的老朽要强上不少。”
“义父您特意的客气了。您的名望,江湖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只要您愿意提携,这孩子三年五载也罢、十年八年也好,即便有些驽钝,早晚也会学到些真功夫,闯出自己的名堂,如果您把他留在镖行,到头来他多多少少也能继承一些您的衣钵。我程氏一门,自从先祖卢国公程咬金开始,多多少少有个名望,程三牛若真是得您的提携,混出自己的名堂,也算没有辱没了先祖。”程墨说的慷慨激昂,回头一望,自己的儿子程三牛,却已经在和陈二的觥筹交错间败下阵来,现在已然枕着自己的胳膊,在酒桌上睡的香甜。他有些无奈,摇了摇头,又朝侍立在席边的下人们努了努嘴,几个家佣上前,这才抬起程三牛,返回后堂休息。
“我跟你交个实底吧,我说自己要返乡养老,这固然是一个方面。如今,实在是这镖行的饭,不再容易吃,不再好吃,也没法子再吃啦!”看着程三牛被人抬走,老镖师有些莞尔,但他的情绪瞬间低落下来,他叹了口气,抬头看了看陈二,又低头看了看自己面前的这碗酒,终究拗不过自己的脾气,端起酒碗,把碗内余下的酒一饮而尽。
“啊,义父,我们却不知,您这话,要从何说起啊?”程墨问道。
“大清执掌江山以来,自康熙皇爷,可以说是进入了镖行的黄金年代,适逢盛世,我们上三门的总门长‘胜英’先生,三只金镖压绿林,甩头一子镇乾坤,一把金刀安天下,南七北六第一人,这才开办了总镖局。当时,镖行的买卖好干,镖行能闯出名堂,一来,是因为镖师们大多有真才实学,二来,是道上的人懂规矩,三来,是无论上三门、下三门,除了少数江湖败类之外,大家多是以劫富济贫为己任。但时代更迭、人心不古,如今,却已然不是当时的那副光景。道光二十年,大清和英吉利开战;道光二十四年,南方金田事发,出了拜上帝教,也就是你父所依;咸丰十年,英吉利、法兰西攻入京城,火烧了圆明园;光绪六年,西北新疆和东南海疆同时陷入危机,大清与沙俄战火将至,倭寇吞并琉球。你看,适逢乱世,此刻已经不再适合步入镖行了。”老镖师说道此刻,叹了口气,但他随即又抬头,看了看陈二,“南乡啊,你道自古英雄出少年,你问问陈二,他的能耐如何?他的铁砂掌得了真人的传授,镖行里最好的镖师喂招递招,最好的药给他散双掌插铁砂摄入的铁毒,每日一张狗皮,给他练出来的能耐绝对俊。你道一双肉掌能有多大能耐,陈二这一双肉掌,足以切金断玉。可是,他这一身的能耐,现在却根本没有用武之地啊!”
“啊!义父,却又不知您这话,是从何处谈起啊?”程墨问道。
“冬明,你把你的衣衫褪去,让老夫人和南乡山主,看看你的伤疤吧!”老镖师对陈二说道。
“达官爷,好嘞!”山寨里的野鸡,每天从土里刨虫子吃,下出的蛋用豆油炒过,仅用盐巴调味,就别有一番滋味,陈二此刻吃的上瘾,但听到老镖师的话,不敢迟疑,他放下手中的筷子,用带手布擦了擦嘴角的油星,赶忙站起身,他褪去自己的中衣,露出了满身精干的腱子肉,但胸前,却星星点点,如同麻子一般,布满了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疤痕。
这一幕,让程墨一惊,他倒吸了一口凉气。
“却不知,这位少侠是因何受了如此怪异的伤?伤及少侠的,又是何武功?”程墨问道。
“是何武功?”王义顺苦笑,摇了摇头,他站起身,慢悠悠走到袒胸的陈二身边,指着他身上的疤痕对程墨说道,“南乡啊,你有所不知,这南乡所受之伤,非是高明武术所致,实在是天上方一日,地上已千年,我们落后的太久啦!伤他的,是洋枪!”
“洋枪?”听了老镖师的话,程墨摇摇头、皱皱眉,以示不解。
“洋枪!”老镖师点点头,“枪膛里装满铁沙子,扳机处洒满火药,引火物点燃后,铁沙子以最快的速度击出,铁砂过出无所避,距离合适的话,一枪就可以取两三个人的性命。过去江湖人说,我的大刀陨铁打造,是一件神兵器。可即便如此,真要如此,总要费些力气;可如今,你要是想取人性命,或是保一方平安,备上几把洋枪就足够了,谁还会习武呢!现在的江湖早已不是过去的江湖,习武之人,现在还有甚大用呢……”
老镖师说道此处,指着陈二身上的疤痕说道:“就拿陈二来说,他不过是胸前中了一枪,大大小小的伤口,却竟然有二十余处,幸亏伤他是在冬天,他穿着皮大氅,厚重的皮毛帮他泄去了些许的劲力,可即便如此,伤口仍然处处见骨,我们用竹刀,帮他剔去了铁砂,敷上了最好的金疮药,可即便如此,他还是养了整整半年,这才痊愈。”
“照您的话,义父,现在实在不是英雄出世的好时机?”程墨问道。
“非但不是英雄出世的好时机,相反,英雄反倒应该避世。年轻人还是读一些洋文,师夷长技才是正途。要知道,我们跨战马、举大刀,上千人的队伍,也难敌洋枪洋炮百十人啊。”老镖师说到此,亲手帮陈二把中衣穿好,这才走回桌前端坐。
“照您的话说,我们父子也应该在此终老,不再出世?”程墨问道。
“这倒也不是!”老镖师摇摇头,“静待时机,积蓄力量,把你的队伍拉大,把你的人马办齐,早晚有一天,你们会有用武之地的。至于现在,你这幼子,实不是出世、出名的好时机。我们莫谈国事、莫论人非,还是行事低调为妙。”
“好!义父,话已至此,我们不便强求,万事,我们都听您的!”程墨点点头说道。
酒入欢肠、酒入愁肠,别有一番滋味。老镖师说道此处,纵是琼浆入口,也品不出半分滋味。他端起酒碗,透过窗棂远眺,天色将晚,北方夜空中,竟然点点星光浮现。
“来啊!”程墨抬手召唤,之前在山下那茶肆中的伙计,疾步上前。这时,他已经换了一身打扮,透出了矜持、干练。
“我问你,我要你准备的一干用物,你准备好了么?”程墨问道。
“当家的,都在屋外候着呢,就等您招呼!”这伙计单腿微微一跪,搭腔回答道,“现在招呼他们进来?”
“嗯!”程墨点点头,“让他们都进来吧!”
身着土布裤褂的壮丁,个个刀砍斧剁一般规整,个顶个儿是四面见线的好身材,一副钢筋铁骨,想来程墨在他们身上都下了不少功夫,这些人看起来就都有些能耐。此刻,他们人人手里捧着个托盘,托盘鼓鼓囊囊的,上盖红布。
“义父,您是我一家的救命恩人,本该备下更多厚礼酬谢。只是,此处物产不甚丰饶,我确实是没什么可孝敬您老的,这些小礼,均是我娘所托,让我准备好的,还望您老笑纳!”程墨一边说,一边站起身,他揭去红布,每个托盘上,竟然白花花的是银子、黄澄澄的是金子。
这场景让陈二看呆了,即便是保了多趟镖,他仍然没有见过这么多的银钱,眼神有些呆滞发直。
“嘿嘿!”老镖师却笑了,他摇了摇头,“我说小子,你特意的把老达官我看扁了!你觉得,我纵横江湖几十载,会是个贪图银钱之人么?”
“恩公,请您一定要收下!这不过是老身我的一点心意。是年,您救我们一家之时,我们正在落难,确实没什么可以报答您老的。如今,虽然当家的已然不在,但我们孤儿寡母,倒也积累下些资财。幸得上天垂怜,让我们再次得见救命恩人,莫说是这些银钱了,就是让我们平山灭寨相赠,我们自然也是要的!”老夫人见达官爷王义顺有些推辞抵触,赶忙用言语安抚。
“这位老夫人,我王义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原本图的也不是资财,实在是练武人的本分。你们快把这些东西收回,给我这些,试图让我收下这些,实在是有些埋汰我了!”老镖师执意摇头。
“既然如此,你们便退下!”程墨招呼一班下人暂且退去,自己又坐回到老镖师身边,低身向前说道,“义父,是我们没想周全,这等酬谢,自然是把您看低了。不过,那份礼您可以不收,这份礼物,您却无论如何,也要受下!”
但得见,程墨从自己的怀中掏出一物,这物不过幼儿拳头大小,但甫一掏出,却泛出柔亮亮、油腻腻的光泽。
老镖师王义顺自忖保镖大半生,自是如此,仍未见过如此这样的宝物,一时间难以缓过神,不由得心神不宁、心跳加速,他口中发干,不自主的咽了两口唾沫,望着这方宝物,竟然半句话也说不出,捏呆呆发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