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叫费米，大家都叫他小米。
当然，爸妈起名时，是为了让他跟一位伟大的物理学家沾光，而大家记住这个名字，则是因为军训中午他吃饭太多，费米。
在此之前，墨桐对他并没有多少了解，只是和平常的同班同学一样，能一眼认出是“是我们的班的某某”，但到此为止，没有什么交情，被同班的缘分束缚在一起，却处在认识和熟悉的临界点上。
有时候周墨桐会想，自己对于几乎跟每个人看起来都很聊得来凌若萱来说，距离熟悉那样的存在，到底还有多远呢？
小米，这个身影因为若萱的缘故，就这样突然闯进了他的世界里。其实他算不上出众，但带着青春期男生特有的味道，瘦瘦高高，虽然整天打球晒黑了皮肤，但干干净净，阳光、幽默又爱笑。
他站在她的座位旁，真的好像故事里的主角一样，人群为他们让出舞台，黯淡了周围的一切，让他理所当然的成为了焦点。
而在这个故事被忽略的镜头里，墨桐在那个角落般的位子上，以一个配角都算不上的角度，看着这故事俗套却让人心痛的演变。写文的他，曾对那些俗套的安排嗤之以鼻，原来再俗气老套的情节，只因未历亲身，不知都是一样的痛若刀绞。
听不清他跟她说了些什么，或许只有凌若萱知道，但看起来没有什么效果。她仍然只是趴在书桌上哭着，脸埋在臂弯和桌子之间，把肆意汹涌的泪水藏在下面。
也许悲痛就是这样一片障目之叶，毁灭不了什么，却能将全世界都隔绝在外，令人暂时五感尽失。
于是男生只好放弃，默不作声的，回到了自己的座位。过了一会又把一包纸抽让其他同学传过去给她。现在过了应到教室的十二点五十分，已经有六七分钟了，班主任迟迟没有回来，这仍然是最大的不稳定性因素。
毕竟这样的事情，如果加入了班主任的因素可就不好了。班主任，在学生时代永远是那样一个危险的存在，虽然很多班主任很年轻，看上去又开明，但是作为不想惹事的学生，最好让老师觉得你状况一向很好，从不恋爱，从不招惹是非，反正只要不被发现就等于没有。所以，那年的我们无论有多大痛苦，多少心事，在班主任面前，都依然要戴上一副淡然的面具，好像一切都好。
几分钟后，班主任姗姗来迟，冷却了班里吵闹的气氛。幸好下午第一节课是自习课，她可以继续这样“睡”到心情平复，不然墨桐真的不知道如何想象，好学生凌若萱该怎样挺过这节课。
他坐在自己的座位，看着她趴在桌子上的背影，仿佛能从她身体每一次抑制的轻颤，看到掩饰下的，痛哭流涕。每一次，都像揉皱一张纸那样，皱折着他的心。
很痛。
有些恨那个男生。
可是，刚才他说话的样子，看起来很诚恳，就是让人讨厌不起来。
爱的魔法，真的好可怕，让人笑，让人哭，让人爱屋及乌，甚至连她爱的那个人，都讨厌不起来。
很久以后才知道，虽然对于她喜欢上的每个人，墨桐都会因为那是她喜欢的男生，而对他保持初始的欣赏。但那种特质，却是小米特有的，那样和善、阳光、大气的大男孩的模样，不知为何，总能轻易地抹去敌意。包括他最讨厌的，伤害凌若萱的行为，都如同滴入海中的墨汁，丝丝缕缕地散开，划过晴空的飞鸟般，在深蓝色的世界里消失不见。
我能做什么？或者说，这种时候，应该做什么？以我的身份？是不是应该过去安慰她，是不是该告诉她会找到更好的，是不是该借机表白，告诉她自己一直喜欢她？这样子，也许刚刚受过伤害的人，往往不会希望别人和自己受同样的伤，所以更有可能会接受他吧？
可这毕竟在课堂上，虽然是自习课，虽然无人阻拦，虽然只有短短的一段距离，走过去，那么简单，但在学生年代，不是所有东西都能靠勇气越过。
比如安静的课堂，比如班主任的视线，比如全班四、五十人的众目睽睽。
况且，他是周墨桐。爱让人勇敢，让人疯狂，却也叫人自卑，他不满意自己的发型，不满意自己的长相，不满意自己的……
虽然很久以后，想起这里，墨桐只是笑笑，觉得当年自己确实不够好，可谁知道，另一边的轨道，会奔向哪个终点站？
他会做着那些和她牵着手走过大街小巷的白日梦，但却又是那样清楚，那永远只能是梦，无论梦里是如何相信的真实，醒来之后，都会感觉好荒谬。
梦，永远是虚幻得悲伤，美丽得痛的东西。
而她，率真的女孩子，后背的起伏，渐渐平静，大哭一场后，重新抬起头，不愿声张，只默默用面纸擦掉泪、擤鼻涕，像往常一样，开始做题，好像刚刚只是困了，睡了一觉，然后，再度清醒。
不知道小米说了什么，也不知道这个事件究竟两人是如何解决的，只知道，这件事终于和平解决。周墨桐到处打听，听人说到“反正小米也没答应她”，倒是松了一口气。
下午的第二个课间，是他每天最喜欢的时间。这时候，大部分人受不了沉闷的空气，走出去透气，靠走廊的窗和门都也开敞着，通风的教室，空气清新了许多。只有稀稀落落的几个人分散在教室，在这样一个完全靠自然光的时段，就一下子明亮了。
窗外的阳光，斜斜地折进玻璃，穿过靠窗那排桌椅，晒在罩着蓝色桌布的桌面，或从漆红的桌腿间，洒落在人造石的地板上。暖黄色的阳光里，看得见细细的灰尘。
他喜欢坐在不被阳光直射的地方，宁静的冷调很惬意的感觉。窗外跑过穿着校服的男男女女，欢笑声很青春的味道，渐渐淡成模糊的背景音。
也是在这个美好的时间，他看见他和她在教室的另一头。她坐在他面前的书桌上，侧着身子对着他，他在座位上，不知道和她聊着什么。
一度惊讶。墨桐以为表白失败，就意味着连朋友都做不成，伤害让两个人变得远远的，一方怕伤口崩裂，一方怕加深愧疚，于是最终形同陌路。
可此刻的凌若萱，却半眯着眼睛，跟他说着笑着。本来就很饱满的苹果肌，笑起来更是鼓鼓得可爱。眼睛弯起来特别好看，细细的睫毛下，明亮的眼睛，闪烁着活泼的笑意。
那之后的很多次课间，墨桐都能看见她这样子，找他聊天，一聊就直到上课响起的音乐铃，才因为老师进教室的缘故避嫌中止。
她侧坐在桌子上，很随意又很暧昧，有时会俏皮地晃晃悬空的双脚，有时会因为他的玩笑话嗔着眯起眼睛，瞪着他，直到男生露出讨饶的笑容。
或许就是因为这个吧，很久以后墨桐这样想道，或许就是因为她这样率真的性子，能放下尊严倒追男生，才有很多女生看不惯她，背地里说她的坏话。
可这才是她啊，那永远最令人意外的倔强的白羊，像火一样沉不住气，又是不服输的斗士。失败也不会甘心，不会退缩，不会逃避——
你不愿意搭理我，我就主动找你说话。
也许爱，原本就是这样简简单单。
也许那些我不懂的关怀与陪伴，可以跟你在一起慢慢熟练。
也许，这些我都做得到。
但那个人不会是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