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鞍,本是马具之一。它是一种用皮革包着的木框做成的座位,内塞软物,放在骡马背上供人骑坐,两头高,中间低,前后均凸起。在古代北方民族,它也是征服与胜利的象征。
翻开中国历史或中国军事史与中国文学史,大抵那些中原逐鹿、洛河问鼎、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云横秦岭、雪拥蓝关、唐标铁柱、宋挥玉斧、千寻铁锁沉江底、城头变幻大王旗,甚至是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之类的记述都与马鞍有关。
马鞍之上,是金戈铁马,是所向披靡,是秦砖汉瓦,是霸王别姬,是铁衣远戍辛勤久,是大风起兮云飞扬。
马鞍之上,还是春风又绿江南岸,踏花归去马蹄香;感时花溅泪如雨,青春做伴好还乡。
总之,如果漂浮、泅渡于历史的长河,我们就可以皮影戏或万花筒一样地窥见马鞍之上的那些流芳千古或遗臭万年的人物,那些草长莺飞二月天或无边落木潇潇下的风景,当然,也包括那些荡气回肠的故事与那些缥缈如雾的歌诗。
而我眼里的马鞍,是象形的地名与地标,是会意的名片与人文。是山的雄浑与伟岸,是人的淡定与泰然。特别是在中国近现代史上,她更是一页页可歌可泣的生命史与一行行横槊而赋的长短句。
川东北,地名马鞍
这是一个神奇而神秘的地方。
看吧:仪陇新老县城分别从西北和东南方向以三十八公里与四十七公里的距离向版图东部延伸,在崇山峻岭间形成一个约四十五度的夹角。就在这个角的顶端,有一个山形两头高、中间低,风景秀丽、人杰地灵的所在,她就是自20世纪以来翘楚川东北,誉满大中国的仪陇县马鞍镇。
话说天下大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公元263年魏灭蜀国。在这场长达数十年之久的魏蜀之战中,剑门、阆中先后失守,兵败如山倒,树倒猢狲散,一些残兵散勇四处逃窜。其中一部来到今天的仪陇马鞍地带,但见四周群山环抱,浓荫蔽日,其中有两座山峰对峙,当中呈现出一个巨大的U形,其状如马鞍,这样的地形让有过军旅生涯的流浪者甚是喜爱,于是在其下方的向阳处结庐而居,扎下根来。
山外依旧乱纷纷万马逐鹿,在皇权的更迭、成冢的白骨与难以断绝的血雨腥风中缓缓地翻动着历史悲欢离合的诗书。但山里的日子在太阳懒懒的照耀与四季慢慢的枯荣中却过得很快,转眼就是二百五十多年过去了,朝代的黄页已由三国时期翻到了南朝宋齐梁陈中的梁。公元502年到535年间,统治者先后在马鞍周围的大地上设置了仪隆、大寅、伏虞、新政诸县。作为仪隆、大寅、伏虞间往来的便捷之道,驿道的青石板铺过了马鞍山下的荒草。久居在这里的人们眼见平日里很少有外人进来的家园一夜之间驿旗飘飘,塘报频频,立即在垭口上建起了几间幺店子(意为有食宿功能的旅店),功能类似于驿站,既可接待朝廷官吏与信使,也是巴州、仪陇、安固(今营山)、大寅、伏虞一带行商小贩来往休息之所。东来西往,南交北错,垭口在日子的流逝中逐渐繁荣,店铺在酒旗的醺风里日益增多,一个小小的集镇就这样在似不经意中慢慢形成。因为它居于荒山丛林之中,又没有正式的地名,南来北往的人们干脆将它叫作荒山场。此后经年,一个姓侯的家族开始在荒山场的芸芸众生中翘楚而起,成为望族,由是也有人改叫荒山场为侯家场。
荒山年年在,岁岁夕阳红。荏苒的光阴既暗淡了刀光也流金了岁月。因为有了一条官道与驿道,统治者的意志得以跨越千山万水浸润斯地。盛唐的韵律,两宋的词牌,元骑的剽悍,大明的兴衰,都曾在这片看似世外桃源而终究无法置身世外的山岭间吟唱过风月,见证过生死,感悟过悲欢,浸润过血色,并由此而厚重了马鞍前世的历史与今生的灿烂。
因惨烈而日月无光的明末农民战争以及由此衍生的所谓八大王张献忠剿四川,无情地波及了中原及蜀中大地。俟战火初歇,铁蹄掠过之地已是河山破碎,草枯禾焦,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一大批流民从陕甘、湖广等饱经战火的腹心地带逃出来,重寻家园。在这些筚路蓝缕的人群中,一位麻衣布鞋、羽扇纶巾的地理先生向荒山场仓皇而来,当他爬上荒山场的山顶极目一望,不禁心情大好,职业的敏感使他失魂落魄的心绪一扫而光。但见四周连绵逶迤的群山峻岭挟裹着莽莽苍苍的天际曲线,一如奋蹄奔腾的五匹骏马向马鞍山朝圣而来。西面的一座山麓,不独山顶呈奇特的五角星状,且林丰草茂,绿如碧玉,翠色欲滴,又似一尊自然的翡翠,满目琳琅,宛若天成。而他脚下的山麓,海拔高达六百多米,山顶错落有致地排列着三处峰峦,甚是独特。地理先生凝目细看,三处峰峦竟暗合五行学说中的金、木、土。尤其是被他称作金星的关刀梁,顶峰中有一株独柏拔地而起,高达数丈,整座山峰灌木密聚,矮而繁茂,唯独此柏挺拔,枝繁叶茂,其树干与冠酷似关羽的青龙偃月刀直插顶峰。地理先生一边感慨大自然造化神秀,一边兴之所至地将此处命名为三星梁,又将西面的那座山唤作琳琅山。
地理先生是在此地安居乐业了还是像徐霞客那样的潇洒继续踏访名山大川去了,今天已无从考究。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他给两个山峰的命名却流传并沿用至今。大清初年,一拨又一拨的客家人在湖广填四川的移民潮中不断拥向这片相对人烟稀少的土地,这其中就包括了著名理学家朱熹的后裔、共和国开国元勋朱德的先祖。曾失家园的苦痛与颠沛流离的际遇,使他们在重建新的家园时具备了强烈的防卫意识。其中的三星梁被筑成了寨子,这也是今天人们将三星梁叫作三星寨的起因。寨上除必需的防卫设施外,共有四道寨门。历经岁月沧桑,人事更迭,如今北、西两道寨门早已不复存在,现存东、南两道,题刻与联匾至今依稀可辨。其中东寨门上题刻云:
不在兵多将广,
必须地利人和。
横额题刻:
三星拱照。
南寨门上也有一联,上云:
坚其壁不必用矛而固垒,
峻斯户何须执戈以敌强。
横书曰:
永清大定。
此寨山势陡峭,视野开阔,既好避难,又好用兵。只要守住四门,来犯者就只能望峰息心,仰寨而叹。大清一朝,一直被视为仪邑七十一寨中大寨之一。
清代中期,一位姓丁的客家人渐渐做成了地主。因为家大业大的原因,一直被远近的盗匪与流民所惦记。为了家族的人身与财产安全,丁家瞄准了琳琅山这个易守难攻的地方。首先在琳琅山顶上修建起房屋二十多间,建起了花园和室内花厅,植奇花异木,造亭台、搭水榭、垒石桥、砌假山,人称丁家花园。然后又利用琳琅山坡陡山高的地形地貌,在进出琳琅山的五个山垭口构筑了五道坚固的寨门,每道寨门都有三至五支火铳把守,至清末更是换上了步枪。寨内常年豢养家丁三十余人众。寨门上书“琳琅寨”“安乐窝”。和三星寨一样,琳琅山主寨门两侧的石柱上也镌刻着一副对联:
天外云峰新壁垒,
山巅武曲化干戈。
马鞍不独有雄浑险峻的山,也有风光可人的景。位于场东边一千五百余米处,有一处胜景叫小南海,它本是一个平地拔起的、面积约千把平方米的小石包,因有一条天然的小溪从石下淙淙流过,石上曾建有一座小巧雅致的观音庙,南海观音幽居其中。由于庙小境窄,故人称之“小南海”。大清时期,仪陇拔贡田鉴渊曾临小南海观音庙朝圣,并题诗《灵仙塔》。赞曰:
山上青山去路弯,高山流水响潺潺。
灵山铁雀声声叫,送水流来又何难。
劝君莫作孤单客,孤客夜夜守灵山。
人人都说灵山好,我道灵山八个山。
佛在灵山莫远求,灵山即在汝心头。
……
而场南约五里去处,有一个地方竟叫蓬莱阁。众所周知,中国的蓬莱阁位于山东东海海岸,是汉族民间和道教传说中著名的神仙住所和人间仙境,流芳千古的神话八仙过海即发端于此。在古代曾与湖北黄鹤楼、湖南岳阳楼、江西滕王阁并称中国四大名楼。它在马鞍的璀璨出现,大约是马鞍人对于仙境的向往与八仙的崇拜。据当地老一辈人回忆,马鞍的蓬莱阁不仅有阁,还相继建有吕祖殿、三清殿、苏公祠、天后宫、龙王宫、蓬莱阁、弥陀寺等几组主题不同的祠庙殿堂,与阁楼、亭台以及吕洞宾、铁拐李、张果老、汉钟离、曹国舅、何仙姑、蓝采和、韩湘子八仙壁画共同组成了一个远离海天的内陆“海市蜃楼”。这个终日薄雾缥缈的所在,在当年一直是善男信女们节庆或庙会最愿意身临其间的首选区域。虽然它注定无法与山东半岛上的那位“人间仙境是蓬莱,远道而来景自开。碧海平明无幻影,丹崖山外起楼台”的“同宗兄弟”比肩而立,但个中也有“蓬莱胜景誉人间,美景奇闻任畅谈。海市蜃楼皆幻影,勤耕巧织即神仙”的韵味。
清康熙初年,荒山场被新来的客家人改名为马鞍场。同治年间,统治者依据三星寨南寨门上题书的“永清大定”之意,将马鞍场更名为永安镇,既寓永远安定、太平和谐之意,也有为大清王朝永安永定之政权祈福之愿。
1940年,国民党政府废镇设乡,更永安为马鞍。1950年仪陇解放后,沿袭了马鞍乡名。1952年,成立人民政府时仍叫马鞍乡,同时建立了马鞍区公所。1956年社会主义改造后期,马鞍区更名为永安区,次年再次更名为马鞍区。1958年成立马鞍人民公社,实行政社合一。
如果仅此而已,马鞍也许就是一个风光较美的乡镇。但一个地名文化的孕育,往往会与历史、与人文牵连在一起。明末的那位地理先生在三星梁上看到了大自然在斯地的鬼斧神工,但他也许并没看出这片自然之地于天籁之间对于人文的哺育。因为就在他“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的身影背后又将近三百年,一个人从琳琅山麓走了出来。这个人不仅参与改变了中国,也让家乡马鞍这个地名声震寰宇。
我不说大家可能也猜得到,这个人的名字叫朱德。
大中国,军魂马鞍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
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每每伫立于马鞍大地,我总是情不自禁地吟诵起艾青的那些让人泪流满面的诗句来。
大地织锦,群山翔鸽。渐行渐远的如歌岁月在这片英雄而红色的土地上烙下了太多的传奇。让后来人因深爱而流连忘返,因景仰而长泪纵横,因缅怀而慎终追远,因继承而理想翩翩。
听听那些铿锵于历史潮头的如歌行板吧!
——“元戎出仪陇,旌旗满大千!”
伟人故里何处寻,琳琅山下松柏森。自1886年12月1日朱德诞生于仪陇县马鞍镇轿顶山下李家湾内的一间仓屋以来,大湾堰旁的山山水水与四方田边的一草一木就融入了一个“试看将来之寰球,必将是一个赤旗的世界”的理想世界。“红军之父、元帅之首,三军总司令、人民委员长”。因为朱德,中国革命史从此与红色仪陇、神奇马鞍紧紧相连。
朱德原名朱代珍,私塾老师席聘三后来为其取字“玉阶”。他出生时,全家共十一口人,祖父母朱邦俊和潘氏,伯父母朱世连和刘氏,父母亲朱世林和钟氏,还有三叔朱世和,四叔朱世禄,大哥朱代历,二哥朱代凤,姐姐朱秋香。他的父母一共生了十三个子女,因为家境贫穷,无法全部养活,只留下了六男二女,后来生下的就被迫溺死了。朱德在姊妹兄弟中排行第四,在兄弟中排行第三。
朱德出生的年代,正是中华民族处于内忧外患的苦难岁月,甲午战争的惨败,八国联军的入侵,清政府的腐败无能,使国家积贫积弱,人民饥寒交迫。
“乡间豪绅地主的欺压,衙门差役的横蛮,逼得母亲和父亲决心节衣缩食培养出一个读书人来‘支撑门户’。”(《回忆我的母亲》)在“光宗耀祖”“支撑门户”的思想支配下,朱家把作为“长房长孙”的朱德送进了私塾,由众多兄弟共同出资培养。
使命神圣,重任在肩,朱德程门立雪、悬梁刺股,先后就读于丁家花园、药铺垭私塾、席家碥私塾,深得老师喜爱,他从《三字经》读起,读完了《大学》《中庸》《论语》和部分《孟子》,短短几年已出口成韵、辞赋惊人。特别是十到十八岁之间,他在席家碥私塾师从了一位被他称为“是个周身叛骨、朝气蓬勃的评论家”席聘三先生之后,他不仅饱学了诗书儒著,也开始在席聘三先生的影响下,萌生了强烈的民族感情与朴素的民主革命思想。
同样是在《回忆我的母亲》中,朱德讲述了他的心路历程:
“庚子年(1900)前后,四川连年旱灾,很多的农民饥饿、破产,不得不成群结队地去‘吃大户’。我亲眼见到,六七百穿得破破烂烂的农民和他们的妻子儿女被所谓官兵一阵凶杀毒打,血溅四五十里,哭声动天。在这样的年月里,我家也遭受更多的困难,仅仅吃些小菜叶、高粱,通年没吃过白米。特别是乙未(1895)那一年,地主欺压佃户,要在租种的地上加租子,因为办不到,就趁大年除夕,威胁我家要退佃,逼着我们搬家。在悲惨的情况下,我们一家人哭泣着连夜分散。从此我家被迫分两处住下。人手少了,又遇天灾,庄稼没收成,这是我家最悲惨的一次遭遇。母亲没有灰心,她对穷苦农民的同情和对为富不仁者的反感却更强烈了。母亲沉痛的三言两语的诉说以及我亲眼见到的许多不平事实,启发了我幼年时期反抗压迫追求光明的思想,使我决心寻找新的生活。”
1905年,朱德十九岁,在科举中顺利通过县试,成为一千多名考生中的前二十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