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以后,他们写信、打电话、见面、散步、逛公园、看电影、吃冰棍或冰淇淋,差不多每天都会有一定的时间在一起。但他们在一起主要的不是看电影、吃冰淇淋,而更多的是谈政治,因为她有太多的迷惑,太多想知道的问题,关于世界,关于中国,关于人生,关于福楼拜、莫泊桑……而他就像一个全能的上帝,侃侃而谈、言必中的,准确精到总能让她豁然开朗。她入迷地听着,看着她大而明亮的美丽眼睛,他会情不自禁地把她搂在怀中,亲吻着,她没有一点儿反抗,只觉得幸福。
然而,她的父母并不看好她的恋情,认为她太过天真,不适于与政治太接近,当然更不适于做他这样一个政治经济学家的爱人。此外,她就是一个普通教师,两人地位悬殊,他还比她大了十九岁。但对于她那如铁的决心,父母最终只好妥协了。而命运并不向她做出任何妥协。
也许她要跟上爱人的步伐,也许是他的答疑解惑让她有了不一般的人生和政治见解。在“帮助领导”的号召下,她说了“陆定一这人有点粗暴”的话。父母的话一语成谶,从此厄运像一个恶魔死死缠上了她。这是1957年,年底她被打成“右派分子”。
对党那么热情赤诚、襟怀坦白的人怎么会是右派?他向组织写信为她申诉,却不起丝毫作用。更让他想不通的是,针对领导个人生活作风提的意见,为什么要被无限上纲上线,被定性为“向党猖狂进攻”?思想转不过弯来,跟不上形势,组织就要触及他的灵魂,他被不断“补课”,最后有关领导让他与她离婚。
“不流泪来心似铁,寸肠千结”,这让他肝肠寸断,将痛苦的泪水往肚里咽,心却似铁般要和妻子不分离,不光这样,他还骑着自行车到百里之外的劳改农场给妻子送营养品。由此,他被人举报:“不与右派妻子离婚,瞒着组织相会。”之后,相关部门针对他开了多次组织生活会,并严厉地对他说,只有与妻子离婚才有出路。否则,不说他的工作难保,就连她也罪加几等。
为了保住他的前程,让孩子有一个正常工作的父亲,也避免自己陷入更大的苦难中,她含泪提出与他离婚。而此时的她,正怀着他们的第三个孩子,这让她更有着敲骨吸髓之痛。
从此,她在极其艰难中度日。携手相将,花前月下,成了一种记忆;那些成双成对的过往,只能在低眉垂首之间,如同梦幻泡影般在眼前呈现。而有关部门似乎连这样的梦也不让她做,为了彻底让她断了对他的念想,在她刚刚生下孩子后,勒令她重新组成家庭,与右派教员聂宝珣结婚。她不愿意,他们就让刚生了孩子的她到农场做重体力劳动。
不久,身心并痛使得她患了心肌炎,她从农场回到北京第三女子中学,学校让她继续劳动改造:在地下室里种蘑菇。那时正处于饥荒年,各单位设法生产食品以自救。见到许多即将饿死的人被她种出的蘑菇救活,即使日夜劳作她也觉得不再那么累。由于“改造”得好,1961年年底,她被摘掉右派帽子,做了学校的一名资料员。见她的日子逐渐恢复正常,1962年秋,他也组成了自己的新家庭。
她和他似乎不再有交集,一切也似乎云开日出,他做他行政与研究工作,她教书育人,抚养他们的三个女儿和与聂宝珣生下的一个女儿。“天将奇艳与寒梅,乍惊繁杏腊前开”,虽说自己经历了寒彻骨髓的冬天,但她的四个女儿一个个出落得如花似玉一般,人生又欲何求!
“大片纷纷小片轻,雨和风击更纵横”,然而,她生命中的一场更大的雨雪向她粗暴地袭来。1966年,“文革”开始,她再次受到斗争和迫害。造反派用细铁丝在她脖子上挂了四块沉重的砖头,鲜血从细铁丝勒进的皮肉处流了出来。接着,那些疯狂至极的“造反派”让她继续挂着砖头,强迫她在碎玻璃上爬行,她的双腿、双手顿时鲜血淋漓。
更让她寒心的是,他按月供给孩子们的抚养费也中断了,因为“文革”开始后,他的处境也非常艰难,中宣部被称为“阎王殿”,陆定一、周扬分别是大阎王、二阎王,他则是“阎王殿”里的“大判官”,他被打倒,关进牛棚,接受劳动改造。
1968年,“清理阶级队伍运动”开始了,她又成了被审查、被斗争的对象。7月11日晚,北京第三女子中学“革委会”主任宣布她是“没改造好的右派”,将在第二天下午开全校大会给她重新戴上“右派分子的帽子”。然而,这样的事永远也不会来了,次日中午有人报告她吊死在了一个废弃的厕所中。“革委会”宣布她自绝于党,自绝于人民。这一年,她年仅三十四岁。她就是孙历生,他是于光远。
1978年,她的女儿们为她举行追悼会,发出了一百张请柬,到会的却有几百人,但于光远没有出席。他一生中出版了近百本著作,没有哪一本写到孙历生。
有人说,于光远作为“社会科学家、哲学家、经济学家”、“党的高级干部”,却没能保护住他深爱的人,使得他无法解释也无法自谅,只能回避,只能对这段人生刻骨铭心的感情进行封冻。
可不是,于光远曾痛哭着告诉他们的大女儿于小红,在孙历生“自杀”的几个星期前,他找过她,告诉她“清理阶级队伍”,她可能再次受到批斗,让她有思想准备。但他没想到这竟会是诀别。
也许正是这种“通风报信”,让孙历生感到人生天地的寒冷,她认为自己很难抵抗得住了,于是将花一般的生命交付给了一根扭扭曲曲的绳子。还有“陆定一这人有点粗暴”的话,她并不在中宣部工作,对这个“大阎王”哪里会了解,她能说出这样的话,未必不与他的“答疑解惑”有关。也许这些成了他心中永远的痛。
春风春雨,夏云夏霞,秋花秋月,冬雪冬霜。2013年9月26日,他怀着这种痛离开了人世,与善始却不能善终、他之心爱的女人在九泉之下相见去了。
爱到深处是封冻,或许这样的封冻难免让人感到萧瑟冷肃,而正是这种封冻,才能唤醒世界给爱一个温暖明丽的环境,使得爱如春草春花般一片生机盎然。
夜来幽梦忽还乡
顾晓蕊
海边的清晨是被那略带咸味的海风
以及拍岸的涛声唤醒的
一轮红日跃出海面
投下万道霞光
霞在天上霞在水中映得到处一片红彤彤的
一
海边的清晨,是被那略带咸味的海风,以及拍岸的涛声唤醒的。一轮红日跃出海面,投下万道霞光,霞在天上,霞在水中,映得到处一片红彤彤的。我踩着细细软软的沙,在海滩上奔跑,追逐着浪花的足迹。
我从自己的笑声中醒来,才发现那只是一场梦境。残梦依然,腻腻不去,想要重回梦中,却又是不可能的。我折身坐起,心中怅然许久。
六岁那年,我跟着母亲随军来到一座荒岛上。日子虽然清苦却充满快乐,就在这里,我度过人生中最美好的岁月。后来父亲转业,我们举家搬迁到另一个陌生的城市。因此,这个所谓的“第二故乡”,成为令我魂牵梦萦的地方。
我跟一位朋友说,要在一个春暖花开的季节,回到海岛,观日出,听潮汐,枕着涛声入眠。它变成了我的一个念想,可一旦要付诸行动时,却总被生活中的琐事绊住。
随着结婚,生子,一晃近二十年过去了。有一天,朋友的父亲意外离世了。看到他伤心不已的样子,让人感伤生命的脆弱与无常,这也让我认识到,世间有很多事不能等待。
我跟家人商量,要重回海岛。父母的欢欣洋溢于眉眼间,我能感受到他们心中那发自肺腑的喜悦,那里有他们窖藏的记忆。女儿更是高兴得手舞足蹈,对从没见过海的她来说,大海有一种天然的神秘感。
于是,我们一家三代人踏上火车,开启一段意义非凡的“寻梦之旅”。
二
下了火车,又转乘三个多小时的汽车到达海港,我们乘船向岛上驶去。
潮湿的海风阵阵吹拂,空气中有一种熟稔的气息扑面而来。我激动得两眼发潮,张开双臂高喊:“啊——海岛,我来了。”
站在我旁边的一位中年男人,露出一丝不解的神色,从他泛着古铜色光泽的肌肤,可以看出是当地的渔民。或许在他看来,熟悉的地方没风景,他哪里知道这里承载着我多少欢喜,多少惆怅,多少梦想!
下船之后,眼前的景象让我们感到吃惊,昔日沉寂的小岛,成了风光旖旎的旅游胜地。海岸边小摊摆成长龙,人群来来往往,声音喧嚷嘈杂。如果说,旧日的小岛像是一位朴素的美丽村姑,眼前的“她”俨然是时尚的都市丽人。
这时,母亲走到一个摊位前,看起了珍珠项链。父亲随意地问道:“这珍珠是真的吗?”摆摊的女人侧过身,先是一愣,随即惊叫起来,“这不是顾政委吗?”
父亲看了又看,有些疑惑地说:“你是小刘吗?”“嗯,嗯,我是老邻居刘惠芬。”女人忙不迭应道。
这是那个高个子的水蜜桃似的女人吗?在我的印象中,她说起话来,声音轻柔极了,眼睛如一汪潭水般清澈透明。而此时,我很难将她跟眼前这位粗腰大嗓的女人联系在一起。
“这个拿去玩儿吧。”她从摊位上,捧起一个大海螺壳,热情地塞给我。母亲客气地道谢,又恐耽误她的生意,便喊了我们继续向前走去。
走出几步后,我回头望去,见女人正大声吆喝着,娴熟地招揽生意。这近乎浓艳的浮华和热闹,让我在感叹之余,有几分失落。当年她那么美,我曾经那么用心地去模仿过她。
三
我们顾不上欣赏沿途的风景,沿着弯曲的青石小路,直奔老屋而去。
那是几间石头垒成的屋子,院前有一大片菜园,围栏上爬满了牵牛花。这里之前杂草丛生,是母亲一锨一锨地平整,在上面种上各种蔬菜,并将施肥、浇水的活派给了我。
这片青青菜园,便成了我的成长乐园,园里有忙着采蜜的蜜蜂,会唱歌的蟋蟀,背着七颗星的花大姐……到了西红柿、黄瓜等成熟的时节,母亲总是挑选好的,让我给邻居们送去。
我心里自然是很不乐意,可还得照着她说的去做。回到家后,我把空篮子往地上一掷,噘起嘴巴生闷气。母亲耐心地劝道:“人要舍得吃苦、吃亏,这样才有福报。”
她的话得以应验,隔了几天收到邻里回赠的果蔬,一看就是经过精心挑选的。在你来我往中,邻里间有种近似亲人的关爱。
我们在院子里四下走走看看,房屋的新主人得知我们的来历后,热情地邀请我们到屋里做客。我又看到那一窗风景,枝枝蔓蔓的爬墙虎绿意盎然,遮住半边窗户。
记得儿时,每到夜晚,会有壁虎从茂密的叶子里窜出,在窗户的玻璃上爬行。有一次,我用镊子夹住一只壁虎,弄断了它的尾巴。母亲看到了很生气,她说,做人要有一颗柔软的心。
这些年来,我的人生并非总是顺心如意,但更多的是感受到来自他人的温情。人到中年,故地重游,想起母亲当年的话,我才真正懂得它的深意。
我常常想,童年是一座取之不尽的宝藏。如果说,在品尝过人生百味后,我还能保留那一点点纯,那一点点真,这要得益于童年时受到的教诲。
四
那次海岛之行,我们到了我就读过的小学,山脚下一排红砖青瓦的房子,就是校舍。那天恰好是周末,我们走进校园参观,跟一位年轻人攀谈起来。
他说自己是援教老师,学校目前有两位老师,十余名学生。晚上放学后,校园里显得冷清寂静。我问他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他说这里的学生需要他,当感到寂寞的时候,他就冲着山林唱歌。
我心里升起一种柔柔的感动,不管岁月如何变迁,总有些人以平和的心态,固守着一片宁静的天空,这是一种高贵的坚守。
我们还去了母亲工作过的绣花厂,父亲生活过的营地,原来的房子已被新的建筑替代,他们只得对着一棵树,或一面墙驻足凝视。我们边走边看,试图沿着梦中的印迹,去捡拾那些遗失的记忆。
短暂的旅程很快过去了,我们回到家里。有一天晚上,我失眠了。或许是我的辗转反侧,惊醒了熟睡中的爱人,他有些不满地嘟哝道,这大半夜的,你不睡觉在干吗呢?
我说,回家有近半个月了,发现我的梦丢了。他有些不屑地说,我看你是睡迷糊了,净说胡话呢。我苦笑了一下,他生在这座城市,长在这座城市,如何能理解一个人对灵魂深处那个家园的牵念。
我披衣起身,踱步窗前,将那枚白色的大海螺放在耳边,听见里面传来的海浪声。在这个漆黑的深夜里,我仰望着满天星辰,听着这熟悉的声音,竟忍不住潸然泪下。
同根
韩报春
我家在豫西南部山区的一个小村落
村里有座韩家祠堂
年代久远气度森严
一
我家在豫西南部山区的一个小村落,村里有座韩家祠堂,年代久远,气度森严。上世纪70年代初期,我和我同龄的小伙伴,始终对它敬而远之,甚至有种心底的惧怕。
记忆里,祠堂的大门上常年被一把大铁锁紧扣着,似乎从没有人打开和走进去过。祠堂虽然坐落在村子里唯一的一条正街中间,却是整个村子最幽静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