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我们几个小孩下午放学回家,路过祠堂门口,二蛋说:“看这俩小狮子看咱呢。”祠堂斑驳的两扇木门下面,两边的石门墩上炯炯有神地站着两个石雕小狮子,几个小孩相互看了一眼,都跑过去抢着抚摸狮子,光光的,凉凉的,小手上都沾满灰尘,二蛋还把书包挂在了狮子头上。“哗啦”不知谁把大门推了一下,两扇大门裂开了一拃宽的缝隙,将近一尺长的锁链,在厚厚的门槛锁鼻上拴得死死的。我们几个小脑袋都挤在门缝上往里看,一条窄窄的过道通往后面的正堂,过道方砖铺地,落满了树叶,两边荒草有半人深,过道尽头是一个平台,平台中间有个大香炉,香炉后面是正堂,正堂大门紧闭,门两旁的木柱子,风吹雨淋得成了黑褐色。庭院深深,暮色中一片死寂。我们屏住呼吸,面面相觑,脸上都渐渐显出一丝惧色,大我两岁的昌蛋突然喊了一声:“老巴子出来了呀!”我们都逃命似的跑开了。“老巴子”谁都没见过,可都知道是个“红眼绿鼻子,四只毛蹄子”的怪物。
尽管害怕这个地方,我还是走进去过一次的。夏天到了,麦子成熟,一个远房叔叔喊我一起去取打麦场的家什,进门去才知道祠堂前面的两间厢房堆满了农具,地上放着铁角犁、枣木耙,屋棚的棚条杆架满了木锨、木杈、竹扫帚,满屋灰尘,蛛网在墙角吊得老长。趁他上棚上时,我壮了胆跑到后面的正堂前,顺门缝往里看,一座塑像,赫然端坐,四周围着黄色的帷帐,塑像前面的条几上,放着一口空瓷香炉,顺眼往上,塑像正眯着眼和我对看,我赶紧咳嗽一声,转身小跑开了。
过了几年,村子里噼噼啪啪地响起了鞭炮声,我问母亲村子里谁家又娶媳妇了,母亲说:“祠堂挂匾呢,热闹得很,去看吧。”
祠堂门前的街道上打扫得干干净净,地面刚洒了水,湿漉漉地泛着一阵土腥味。祠堂的大门敞开,大人们出出进进,几个小孩子嬉闹着围在门口,进出的大人脸上带着笑呵斥:“别耽误事,一边耍去。”一会儿两个人从里面抬出一块木匾,匾面被红彤彤的绸缎覆盖着,到门口,木匾交给了一个老者。老者胖墩墩的,脸上放着光泽,和一个身强力壮的青年人,各自抬了一角,小心地顺着大门两边的梯子爬上去,把木匾端端正正地挂在门额中间,有人喊了一声;“鸣炮!”顿时,浏阳造的大红炮在地上炸开了花,烟雾缭绕中,老者双手颤抖地揭开了红绸缎,匾上雕刻的四个字圆润流畅,可我一字也认不得。
多年后,我大吃一惊,知道了此匾绝非俗物,康熙帝御笔赐赠,“斯文砥柱”四字大气得让我这个文起八代之衰的韩愈后裔,沾喜之余,不免对这个弯弓射雕的满人多了一份叹服。
我更知道了胖墩墩的老者,就是法祥。
二
祠堂的木匾挂上不久,法祥来到家里找我父亲。父亲当时在村子里教书,四十多岁。
法祥进门喊了一声:“老叔,听说咱家有本老家谱,拿出来看看,咱商量个事吧?”
父亲从老式木桌的抽屉底层抽出一本毛边本。纸质早已泛黄,单薄得几乎透明,上面竖排着端正的小楷,早已没有了墨香,像一个风中残喘的老人,若一阵轻风吹来就能把它撕裂。
这个场面后来经常展现在我眼前:偏远乡村,屋外寒气逼人,屋内火盆正旺,一位老者和一位中年人,伸出骨节粗大的手指,轻轻地叩开尘封已久的同宗门扉,去溯源追寻渗透血液的根脉长河,他们不是历史学家,但他们的目光更热切和执着。
法祥在新中国成立前读过几年私塾,粗通一点文墨,后又供养出大儿子修文念了大学,修文毕业后在县城坐了机关。虽辈分不高,在村子里却显山露水,威望有加,祖上有德了。法祥家住祠堂斜对面,新中国成立后,一打三反、四清运动、“文革”浩劫,历次运动中,法祥把祠堂一寸多厚的匾额,藏于家中,当作铺板,躲过数劫,待到政治清明,匾额方才又重见天日,法祥也因此在族人中深有大德了。
法祥对父亲说:“看,祖上上次修谱留下的‘传世有宗法’,按辈五字取名,早不够了,下辈人又繁衍了好几代了,该再次重续家谱了。”
重续家谱自然需要资金,而这种自发的民间行为,又往往得不到官方资助。法祥召集了几个同宗族人,挨家上门去收取,每户五元,且详细登记每家老幼男性的名字,常年在外的本姓还要打问地址,发信件一一告知,怕万一疏漏,落得埋怨,然后再逐一汇集、校对……这其中的烦琐,恐村人少知,等把崭新的一本本家谱分发到每家时,已是第二年的秋天了。
乡下习俗,每年3月,麦苗返青,杏花初开,就要去上坟祭祖,法祥备了供食、祭品带领族人,去村南河的老坟地三拜九叩。鞭炮齐鸣,烟雾在上空升腾缭绕,小孩去争先领取祭奠后又大又圆的大米“欢喜”,法祥从新缎面夹袄的兜里,掏出叠得方正的手绢,拭拭眼角的湿润,脸上又笑出了春色。
祭了本村祖坟,更不应该忘记本姓的先祖。韩愈,唐宋八大家之首,这位曾任兵部侍郎、礼部侍郎的“百代文宗”,自然是韩氏家族历史上光耀千古的明珠,而他卒后的葬身之地,史传就在黄河以北的M县,距此二百余里,法祥不顾年迈,精神抖擞,前去探路,随后带队租车,前去上香祭拜,一年又一年,队伍不断壮大,颇有浩荡之势。
而这时却发生了一件族人预想不到的事情。
法祥在县城的大儿子修文从机关退休,时常回乡探望老父,读大学时收获的知识,这时派上了用场,修文细研家谱,翻查史料,发现韩文公之后,排序断代,纰漏百出,更有惊天发现:韩文公的坟茔,应在黄河以北的XW县,在M县的东北方向,相距近百公里。
这个发现,让修文如坐针毡,带上家谱瞒着父亲法祥,前去XW县实地勘查,不想到了那里,那里的世传家谱更为详细,修文在博物馆看到了保存完整的出土石碑,详细记载了韩愈以及上六代先祖均葬于此地,当地政府专门成立了“韩愈研究会”,史料详尽,证据确凿。原来M县和XW两地政府已纠纷多年,互不相认,而两地同属的上级JZ市,认为不管怎样都在我地盘之上,也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懒得介入了。
修文陷入了两难的境地,他深知父亲的秉性,在乡人同族中几十年来形成的威望,一旦坍塌,父亲能否承担,但眼界和知识远在父亲之上的修文,更知将错就错终将落得贻笑大方。
不出所料,法祥在修文谨小慎微的叙述中,先是惊疑,后是震怒,他不能接受这个支撑他几十年来的信念,被釜底抽薪,更不能容忍挑战他这个支撑的恰是孝敬有加的亲儿子。他竭力地争辩:“你有多大的能耐?读了几年书,你能把天反过来?!”
修文怎样的千般解释和规劝,可以想象。我们甚至可以想见他怎样把收集的史料,一一摊开在父亲面前,几乎声泪俱下地跪在父亲面前。他清楚捅破了这个真相,等于揭了父亲脸面,可文化的刀锋,始终毫不留情,针针见血。
这实在是一件让人深思的事情,它已经超越了单纯的伦理孝道范畴。寻宗祭祖,一脉同源,本是凝聚人心,巩固社会基础的道德之举,它不具备公修史册的政治功能,波谲云诡的历史烟云,单凭一己之力去拨云见日,显然力不从心,难于蜀道了,而这种历史的长藤结出的苦果,让个体去品尝,注定是苦涩难咽,甚至残酷无情的。
后来,这个事情在同族的几个人知晓后,逐渐蔓延整个村子,众口难掩,议论纷纭。其他少数族姓则事不关己,冷眼旁观。
再后来,族人商议,既然祖茔不能确定,就不再去黄河北祭拜了,尽管每年的春天,村子里似乎冷落了许多,大前年,我从外地回乡,看到法祥在门口的路边,靠躺在一把柳木罗圈椅里,须发皆白,面目呆滞,胸前挂了一件塑料围裙,椅子的两把扶手前端,用一根宽布条横拦着,布条上似乎荡满了灰尘,看不出本来的颜色了。
街上有大人各自忙碌,小孩在风中奔跑。
三
我从父亲口里知道,法祥和儿子修文弄得僵持不下,在祖茔的认定上,互不退让。法祥拍了桌子,要和修文断绝父子关系。修文锥心痛肝,委屈隐忍,背地里却更加身心投入,力取找到更为直接的铁证,说服法祥,他日益担心着风烛残年的父亲等不到那一天。
八十多岁的法祥,召集了几个同宗族人,宣布自己年老体衰,不能胜任同族事务,遂推举我父亲出来接替,我父亲推辞不掉,也便应承下了。
不知道中国的乡村大地上,有多少这样的群体,他们在土地上操持庄稼的同时,还做着一件别人不可替代的事情,就是在管理着同宗族的一些大小事务,诸如乡人红白喜事、同族的矛盾纠葛、对外的一些往来接洽。他们没有任何的机构去任命,也没有组织条例约束,更没有任何的经济报酬。仅凭的是乡里族人的信任,靠自己的满腔热情和肚里存留的那些墨水,维持着同宗同族的文化血脉。
他们散居在村村寨寨,生活并不富裕,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都多少读过几年书,能识文断字,多少算是文化人,在周围至少是热心人,且一定有相当的声望。
这不是一种职业,也不是他们分内的事情,但他们却执着得心甘情愿,无怨无悔。
父亲接替同族的事务后,每年春节临近,都早早在镇上买了大红纸,夜里,在昏黄的灯下,用一把竹尺比量着裁剪成大小宽窄不一的条块,饱蘸了小瓷碗里的墨汁,写下祠堂厢房、正堂、正门的对联,然后年三十上午去逐一粘贴,我仍记得大门对联常是“祖德振千秋大业,宗功启百代文明”。初一起早,父亲常用条盘端了五碗供食,带了香箔去祠堂焚香祭祖。
比较忙的时候,也在春节前后。周围乡镇,甚至邻县的同姓人也来祠堂认宗归宗,多是老年人带了儿孙,提着自制的油炸果子、红点圆馍,有的路远不能当日归程,乡下没有旅店,父亲和几位族者要清点人数,分配在各家住下,家家都拿出了最丰盛的饭食、最崭新的被褥,来接待这些几百年、上千年前的同根同源人。
有南召一支本姓族人,多年不能确定从何处迁入,经四方打探,揣着一丝希望,拿了家谱远道寻宗,父亲拿出家谱,相互查阅对照,发现本家谱明确记载韩氏一脉第二十九代迁入南阳,遂又在祠堂的石碑上准确发现迁入南阳南召,来人眼噙泪光,激动异常,立马买鞭炮数箱,祠堂门口一片欢腾,来者一再声言:“老家以后有事,千万不要忘记通知,我们也要尽一份心。”
当然也有不如这些顺利找到根脉的人。
去年秋天,父亲正在院子里忙杂务,本家一个老叔,带来一个六十多岁的老汉,说来续家谱。老汉家住伏牛山南的汝阳县,出来半月时间了,一路往北,打听到此,说先祖也是韩文公,只是该支人脉不旺,所在村子他姓杂居,本姓只有几十口人,他的同龄所存无几,唯他读过几年书,辈分又高,只有他担当此任了。
天色已晚,母亲赶紧烧火做饭,老汉从口袋里掏出一包“散花”,给我让烟,我连忙致谢:“不会抽,都是自家人,千万别客气。”他涩涩地笑着:“说是一家人,但没有续上根脉,排不上辈分,也不敢乱称呼啊。”
饭菜端上,老汉从随身的布袋子里掏出大半块火烧馍,父亲一再给他手里递上热饼,他说:“这是早上在距此五十里的一家吃剩的,还不硬。”
那一晚,饭菜并不丰盛,但他们谈兴颇浓,老汉一边敲击着饭桌感叹世风不古,人心涣散,又一边渴望着有生之年能找到维系家族的根脉。
而最后得到的结局又让他失望:虽是同姓同宗,却年代久远,他的家谱和我们的不能吻合,接续不上。
夜深,凉风渐起,月挂中天,他住在我隔壁的小屋。
相信这一夜他不曾睡去。这个地方对他来说是家,也是天涯,血液里流淌的生命密码,是那样的清晰,却又如此的模糊难解,他自己心里都不敢肯定,怆然余年里是否能找到归程,他翻山涉水,走过村村寨寨的路上,是否叠印过先人的足迹。时光无言,一切都没有答案。
天下之大,不知几多这样奔走在异土他乡的寻根客,舟车劳顿,翻山涉水,一路风尘,希望不断地在寂灭间燃起,焦灼在消解中递增,但这些似乎都阻挡不住他们日益苍老的脚步。
第二天一早,父亲给他送到村口,搭上又一趟车。
四
一个多月前,遥在他乡,我正和一个陌生的本姓人攀谈间,收到了一封父亲寄来的邮件,是一张照片,站着几排人的合影,照片顶端写着“世界韩氏恳亲大会留影”,地点在北京。
大国泱泱,江河绵长。人文始祖,三皇五帝从洪荒的原野一路走来,形成了民族众多、姓氏繁杂的巍峨华夏,渗透血液的根脉,为四海游子打上了炎黄子孙的精神烙印,同宗共祖成为凝聚人心的参天丰碑。
我没有问,年逾七旬,久居乡间的父亲,怎样一路颠簸到的京城。在一群西装革履,操着各种口音的同宗面前,最初又是怎样的局促,但我相信他们一开口就能找到内心久远的源头,父亲抻一抻微皱的衣襟,挺起了腰身,向前投去深远的目光。
而我和这位陌生的本姓刚排过辈分,同在韩氏第三十九代,恰是同根。
春光灿烂“比花爱”
段奇清
人们说他们的爱情是一片春光灿烂
她说没那么美好吧
虽说我们的爱情有春光也有“花”
不过此花儿非彼花儿
人们说他们的爱情是一片春光灿烂。她说,没那么美好吧!虽说我们的爱情有春光也有“花”,不过,此花儿非彼花儿,是我不花他的钱,却是我们两人比着“花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