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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光阴似箭,一晃就到了1937年年底。从1931年9月许有年逃亡到北平那一年算起,到现在已经过了整整六年了。在这六年里,许有年已于去年经吴明介绍,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并成为一名地下工作者,组织上决定,他只和吴明同志单线联系。而他在车站的工作,也发生了极大的变化,由于黄世豪的极力推荐,许有年在北平至塘沽一线多个车站任过职,现在已任丰台车站的副站长职务。

自1937年7月7日,“卢沟桥事变”后,大街上随时可看到日本巡逻军队。整个北平城就像被一片阴云笼罩着,人人的心里都像是被压了块石板,沉甸甸的。丰台车站周围成天来来回回地尽是横行霸道的日本军队,车站新调来一个日本人当站长,这个日本人叫龟田寿,他穿着站长制服,成天牵着一条大狼狗在站里站外到处转悠,动辄就打骂中国员工。虽然对许有年这个会说日语的副站长还算客气,但龟田寿始终是以胜利者的姿态在许有年面前显示自己。更有甚者,日本当局为了羞辱中国人,故意将从沈阳到北平的客车到达时间定为九点十八分(九一八事变),许有年成天面对这样的处境,心里极不是滋味。他多次向上级提出,要上前线去打鬼子,不愿意留在北平当傀儡、当亡国奴。

今天下午吴明同志约许有年来到昆明湖。来之前,许有年心想:“一定是组织上同意了自己上前线的请求而正式通知我吧。”想到马上就要去前线和同志们一起打鬼子,他心里乐滋滋的。早早地就来到昆明湖边。

在湖边的小径旁,许有年和吴明像普通游人一样悠闲地并肩走着。眼前一排排的寒树耸立,万树枝头都绽放出寒浸浸的刀光剑气,让人们感觉今年像是比哪一年都要寒冷!迎着刺骨的寒风,吴明向冷清的四周观察了一遍后,直截了当地对许有年说道:

“小许同志啊,我今天之所以约你到这里来,是想不受任何干扰地和你谈谈心,并征求一下你自己的意见。组织上对你提出的上前线的请求考虑再三,觉得你现在的岗位比上前线打鬼子更重要。当然,搞地下工作肯定比到前线打仗更危险,更需要聪明的大脑和超出常人的心理素质,而恰巧这些素质在你身上都完全具备。再加上你会讲一口流利的日语,是一块难得的做地下工作的好材料!所以,组织上让我来做你的工作,希望你能留在北平,继续做地下工作。当然,由于做地下工作的特殊性,其最大的危险不在于敌人,而在于不了解内情的同志和普通老百姓,也许在你今后的工作和生活中,会因此而遇到来自自己同志的误会和打击,也许委屈会伴随你的一生,甚至株连到你的亲人……大道理我就不多说了。你考虑一下,是愿意上前线还是留下来。当然,你有什么困难都可以提出来,组织上会尽力帮你解决的。”

许有年低头思索了一会儿后,抬起头来,清澈的目光看着吴明,坚定地说道:

“好吧,我是共产党员,既然组织上觉得我留下来比上前线更有价值,那我就留下来吧!困难肯定是有的,但我相信自己能够解决。至于误会和委屈什么的,我早就考虑过了,这没什么,我相信党组织会帮我解决的。”

吴明轻轻地吐了口气,高兴地说道:

“好!你决定留在北平,继续做地下工作,真是太好了!现在我代表组织通知你,从现在起,你的代号是‘铁魂’。希望你坚守岗位,设法取得鬼子的信任,伺机搞到情报,配合大部队破坏鬼子的铁路运输线。”

分手时,吴明笑着说道:“许有年同志,我知道,你的思想还没有完全通,这样吧,过两天你到我家里来,我拿几份胡服(刘少奇)同志《关于新形势下白区工作的重要性》的讲话文件给你学习学习,你就会想通的。”

许有年一听,兴奋地说道:“那我明天晚上就到你家去!”

“明晚不行,有十几个进步学生后天要南下,我明晚要和他们在六郎庄秘密聚会,很晚才能回家。你后天晚上来吧。”

和吴明告别后,许有年想到今天是礼拜天,他便买了些水果来到附近的郭教授家。在这六年当中,他只要有空,几乎是每月都要来一次,而最近因为局势紧张,他已经有近半年没来过了。

给他开门的是郭蕴,十五岁的郭蕴正当花季,已经长成一个非常漂亮的大姑娘了。她的脸庞清秀妩媚,身材凹凸有致,齐耳的短发衬托得她鸭蛋形的面孔更加红润,一对明亮而又调皮的眼睛,配着始终上翘的嘴角,时时展现纯洁的笑容,浑身上下都散发出一股青春的活力。

十五岁的郭蕴,不光是身体发育已臻成熟,由于国破家亡的形势,她和当时的大多数同龄少年一样,内心世界已远远超越了这个年龄段的少女应有的思想境界。在她就学的北平女子中学中,有一个副校长和几位女教员是亲日派,平素她们疯狂地给学生们灌输“日中亲善”的思想,并动辄就打电话招来日本宪兵,对学生进行训话。就在前几天,学校内发生了一件大事:那天上午,一个矮胖的日本军曹带着十几个日本兵来到学校,在这几个汉奸教师的协助下,抓走了三位女同学,给其安的罪名是“有反日情绪”。当晚,这三个女同学被释放回来时,谁也没料到,有两个长得比较漂亮的姑娘被日本人轮奸了。第二天一大早,其中的一位女同学由于不堪凌辱,在宿舍内悬梁自尽。这件事曾在北平引起各界人士的极大愤怒,但慑于日本人的淫威,却也无可奈何。同学们对这几个汉奸老师恨之入骨。就在那个女学生自杀的第二天早上,在学校教学楼外围了一大群师生,正聚在一起围观贴在墙上的两张一尺见方的作业纸。作业纸上贴着从报纸上剪下的字拼成的一首打油诗,有人兴奋地轻轻念道:

打倒汉奸打倒汉奸,

欺压百姓作恶多端。

认贼作父天良丧尽,

害死同胞人命关天。

四万万民众举起铁拳,

誓把败类彻底砸烂!

学生们越聚越多,已经有人大声朗读起来。霎时间群情激奋,许多同学按捺不住呼起口号来。当天上午,日本兵进驻学校,并将几个汉奸教师保护起来。日本人在学校查了三天三夜,由于无法核对字迹,只能查谁的作业本被撕下两页纸,结果发现几乎所有的学生的作业本都被撕下了两页。原来,当同学们知道日本人要查作业本时,都主动撕下自己本子上的两页纸,并在日本人找其谈话时都装出一副非常无辜的样子,口径一致地说“不知是谁撕了自己的作业本”。

日本人最终什么也没查出来,只好不了了之,撤出了学校。而那几个汉奸教师却在日本人撤出学校后即躲在家里,再也不敢到学校里来造孽了。

这件事在整个北平城里闹得沸沸扬扬,市民们都在私下里猜测是谁吃了豹子胆这么大胆,但始终没人出面承认这事儿是自己干的。一时间谣言四起,有人说是外校的大学生干的,也有人说是南京政府的特工干的,而更多的说法则是“共产党干的”。于是乎,一首小小的“打油诗”竟然被人们蒙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

现在,当郭蕴开门第一眼看见是许有年时,眼睛一亮,兴奋地尖叫起来:“哥,是有年哥来了!快,有年哥,快进屋暖和暖和。”她一阵忙碌,又是帮许有年摘下围巾,又是倒茶。郭英杰从厨房里出来,用围裙擦擦手,笑着说道:

“我当是谁来了呢,看把你高兴成这样。”

听哥哥这么一说,小郭蕴的脸“唰”的一下红了,她忸怩地向哥哥瞪了一眼,噘起小嘴说道:

“哥,你又欺负人家了,爸妈回来后我要告你!”

许有年站起身来,向四周看了看:

“伯父伯母不在家?”

郭英杰脱下围裙:“来,坐下再说。”

他坐在许有年的对面,喝了一口妹妹递给他的热茶,对许有年说道:“哦,这么长时间没来,你丫还真不知道,自从北平沦陷后,清华和北大为了躲避战乱,都南下到湖南长沙去了,在长沙成立了一个联合大学,爸爸和妈妈都跟随学校去了长沙,这里只有我和妹妹留守。现在日本人在北平搞了个‘临时政府’,我在其下属的‘北平地方治安维持会’里工作。我现任北平铁路警署的一个处长,你哪天有空一定来玩。”

郭蕴撇了一下嘴:

“哥,你还好意思让人家去玩,你知不知道别人是怎样骂你们的?别人骂你们是‘汉奸’‘走狗’!我都替你感到害臊!”

郭英杰笑了笑:“我不管别人怎么骂,我只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就是了。哦,对了,这个劳什子你留着,也许以后有用。”说着,从上衣兜里掏出一个小东西,递给许有年。许有年接过来仔细一看,原来是一枚五色旗徽章,他便随手揣进了兜里。

1937年7月底,北平沦陷后,日伪在北平搞了一个所谓的“中华民国临时政府”,同时还设计了以红、黄、蓝、白、黑五种颜色为基调的所谓“国旗”,当时人称“五色旗”。又为“政府要员”们设计了“五色旗”徽章。所以当时佩戴这徽章的人都颇有“身份”。

这时,许有年脑海中一个念头一闪,高兴地说:

“英杰哥,咱哥俩调来调去都离不开铁路,没想到你还升官了。好!明天下午我一定到你那里去玩。到时候你可别不欢迎哦。”

“你知道,我也是一个有良心的中国人,怎么会不欢迎你呢?咱们认识这么多年,你是干什么的,我完全清楚。但我是干什么的,你就不一定清楚了。好了,不多说了。咱们一言为定,到时候我一定恭候你丫的大驾!”

这时,许有年突然想起什么,对着郭蕴问道:

“我听说你们学校发生了一件大事,有人在学校里贴了一张传单,让日本人大为恼火。这个人可真了不起啊,你知道这个人是谁吗?”

只见郭蕴看了一眼哥哥,诡秘地笑了笑,一字一顿地说道:

“我不知道!”

许有年也笑了笑,没再继续追问下去。

吃完晚饭后,大家聊了会儿,看看天色已晚,许有年便起身告辞,郭蕴赶紧穿上大衣,围上围巾,执意要送许有年一程。许有年拗不过她,就一块儿出了门。

一走上大街,郭蕴左右看看没人,就将嘴凑在许有年耳边,兴奋地说道:

“你猜,那张你说的‘传单’是谁干的?”

许有年侧头看了看郭蕴的眼神,心里立即猜了个八九不离十,笑着问道:

“难道真是你干的?”

郭蕴微笑着使劲点点头,又悄声说道:

“现在全世界只有你一个人知道这事的真相,连我哥哥我都没告诉。”

许有年的心一下子就醉了,一方面是他为小郭蕴的这种爱国行为感到由衷的高兴,为她的勇敢精神感到自豪;另一方面他意识到郭蕴无疑是在向自己表白:自己是她最信任的人,这种信任度甚至超过了自己的亲哥哥!许有年的心激烈跳动起来,他有一种冲动,真想一下子紧紧地抱住小郭蕴,但他努力克制住了自己。他对少女的心事可以说是一窍不通,真怕由于自己一时的唐突吓着了她。而郭蕴此刻的心也在剧烈地跳动着,她闭着眼睛,像是在等待着什么,当她感觉到许有年微微颤抖的身体慢慢平静下来时,她有些失望,但不知不觉中她对许有年的爱意又有了更高的升华。

郭蕴的心也渐渐平静下来,她紧紧地挽住许有年的右胳膊,头靠在他有力的肩上,微微闭上眼睛,温顺地依偎在他的身旁,两个人迎着寒风慢慢地向前走去。

刺骨的北风呼呼地向他们袭来,地上的落叶像黑蝴蝶一样在空中飞舞,但许有年此刻的心里却热乎乎的。郭蕴的短发被风吹得拂在许有年的脸上,他感觉痒痒的十分惬意。这是他长大以来第一次和一个漂亮的女孩这么亲密地接触,他闻着少女身上散发出来的体香,胳膊上虽然隔着厚厚的衣服,但他也能明显地感受到少女已经发育起来的、富有弹性的胸脯。他俩一句话也不说,就这么默默地走着,但彼此的心意通过偶尔相碰的眼神被悄悄地传递着。

要不是远处出现了一队鬼子巡逻兵,他们也许会就这么走到天亮。许有年将郭蕴又送回家门口,深情地看了看她的双眼,说道:

“蕴,已经很晚了,快回去休息吧,要不你哥哥会担心的。哦,明天下午,我要到你哥哥工作的地方去看看,你也来,好吗?”

郭蕴精明地眨眨眼睛,笑着低声说道:“我早就知道你是共产党,也知道你在想什么!好吧,到时候我一定去。”

许有年也笑着眨眨眼,轻轻拍拍郭蕴的脸颊:

“你知道我是共产党你不怕吗?”

郭蕴调皮地笑道:

“我怕,我怕你去当汉奸!”

许有年实在忍不住了,他终于凑过头轻轻地吻了吻郭蕴的脸颊。他深情地看了她一眼后,转身迈开大步坚定地离开了郭家。

第二天下午,许有年和郭蕴如约来到北平铁路警署,一走进郭英杰的“铁路治安处长”办公室。郭蕴就一改平时活泼的性格,噘着嘴,一声不吭,一屁股坐在靠墙角的沙发上,谁也不理。许有年和郭英杰都知道她讨厌来到这些地方,都笑了笑,也不理睬她。这时,许有年看见郭英杰的办公桌上并排摆了三份文件,他飞快地瞟了一眼,这一看,让他心里紧了一下,只见一份文件上赫然印着“关于北平铁路系统共党秘密活动的紧急报告”。右上角还有几个小字:“秘级:绝密”。

许有年的心速一下子就加快了许多,他抬眼看了看郭英杰,见他好像并没有注意到自己,便努力克制着自己的紧张情绪,镇定地与郭英杰说笑着,忽然,他装作非常随意的样子,顺手拿起文件来翻了翻。

就在这时,只见郭英杰一拍脑袋:

“哎呀,你看我这记性,我还有一件重要的事要马上去办,对不起,你们先坐会儿,我去去就来,最多一个钟头。”说完,就匆匆出去了,并关上了门。

许有年一下子就明白了郭英杰的心意,他看了看表,立即从桌上拿起一支早已削好了的铅笔,递给郭蕴:

“来,你是学速记的,我来念,你来记!”

聪明的郭蕴立即反应过来,她也明白了哥哥和许有年的意图,她连忙拿起笔和几张现成的白纸,一边听许有年低声地念,一边飞快地记录下来。

就在这时,忽然听见有轻轻的敲门声,他俩内心一阵紧张,赶紧飞快地将文件按原样摆好,郭蕴给许有年使了个眼色,让他坐在沙发上,自己去开门。门一打开,只见门外站着一个身穿便服、外表猥琐、身材瘦小的中年男人,他一见到郭蕴,就站在门口点头哈腰地问道:

“嘿嘿,小姐,郭处长在吗?”

郭蕴立刻闻到他嘴里喷出的难闻的大蒜味,厌恶地向后仰了一下脖子,皱皱眉头:

“他出去了,你找他有事吗?”

那人疑惑地看了看年轻的郭蕴,又看了看她身后穿着便衣的许有年,一副欲说还休的神情。郭蕴眉头皱得更紧了,厉声说道:

“你到底有事没有?没事请出去!”

那个人迟疑了一下,终于向前凑了凑,神秘地小声说道:

“我来向郭处长报告共产党地下党的重要情报……”

许有年忙从沙发里站起来,问道:

“你是干什么的?有什么重要情报可以告诉我!”

“哦,我是‘鑫记’杂货铺的小老板,鄙姓王,郭处长知道我,嘿嘿,长官是……?”

郭蕴不耐烦地说道:

“他是郭处长的上司,你有什么情报就赶快交给他吧!”

“王老板”哈了哈腰,谄媚地说道:“是,是,长官。”说着,从裤腰里掏出一张又脏又皱的纸条,递给了许有年。许有年接过纸条,背转身子仔细一看,心里大吃一惊。只见纸条上写着:

“今晚八点有一批亲共学生拟在六郎庄聚会,届时共党北平地下组织的领导人也要参加……”

许有年的心哆嗦了一下,他闭着眼睛平息了一下紧张的心态,转过身来,若无其事地向“王老板”问道:

“很好,你这个情报是从哪儿来的?可靠吗?”

“王老板”赶紧讨好地说道:

“可靠,可靠,是犬子王有财让我来交给郭处长的,今晚犬子本来也要去开会,但他怕子弹不长眼睛,就装病在家,他说要郭处长赶紧将这份情报交给皇军,否则就怕来不及了。嘿嘿……”

许有年拿出一张纸和笔:

“会写字吗?把你家的详细地址写在上面,这事儿完了后我会亲自把奖金送到你家去。千万别将门牌号写错了!”

“会写,会写,嘿嘿。”

说完,他来到桌前,歪歪斜斜地在纸上写下了自己家的详细地址。写完后,他站在那里还没有告辞的意思,顺手端起郭蕴的茶杯“咕咚咕咚”地喝了几口。郭蕴一看急了:“你还有事没有了,没事就赶快出去吧!”

“王老板”赶紧往门外退,边退边说:“没事了,没事了,你们忙,你们忙,嘿嘿。”

许有年看了看表,已经过了半个小时了,他赶紧对郭蕴说道:“快,咱们继续!”

不到五分钟,他俩将三份文件的内容全都记录了下来。郭蕴将记录下来的两张纸折成一小块,从领口揣进自己贴身的内衣里。

不一会儿,郭英杰回来了。他瞟了一眼桌上的文件,看了看许有年和妹妹,笑着说道:

“对不起,让你们久等了。待会儿我还有点儿事,我就不送你们了。”

许有年站起来,握着郭英杰的手:

“好,那我们就回去了。”接着,他又轻轻地加了一句,“谢谢了!”

“谢什么?你丫以后对我妹妹好点儿,就算是对我最大的感谢了。”

从郭英杰那里出来后,他俩又回到许有年的住处。关上门后,郭蕴取出记录下来的文件,很快地誊写了一遍,交给了许有年,轻轻说道:

“今天我才知道哥哥他不是汉奸,原来他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啊,今后我一定要对哥哥好一点。”

许有年接过文件仔细看了一遍,说道:

“这几份情报非常重要,特别是‘王老板’的这一份情报和他的住处,我要赶紧送出去。”许有年转而深情地看着郭蕴:“蕴,这是你和你哥哥为我们的祖国和人民做的一件非常重要的工作,今后,咱们也是同志了!”

“同志?!”郭蕴眼里突然涌出了热泪,她轻轻地重复了一句,“同志!”

打这以后,郭英杰经常让妹妹给许有年送一些日本人的重要情报,其中有几份情报还起了极大的作用,屡次使北平地下党避免遭受巨大的损失。

转眼就要过春节了,虽然北平已经沦陷数月,但中国人对于过年的习俗早已根深蒂固,平时十分冷清的车站这几天一下子又热闹起来,车站内外到处都是背着大小包袱的人潮,人潮中有商人、工人、农民,有老人、妇女、小孩,他们都是准备乘车回家过年的。但同时,车站又出现了许多日本宪兵和汉奸,他们荷枪实弹,虎视眈眈地盯着人群,不时从人群中揪出一两个“可疑分子”,绑起来就拖走,给人们准备回家过年的喜悦心情中又平添了不少恐怖的阴影。

许有年在人群中巡视着,他从日本宪兵队长的日语中听出,他们要抓的主要是两种人:当兵的和准备南下(到联合大学)、北上(到解放区)的进步学生。他觉得心里很憋闷,看了看怀表,快到中午十二点了,于是走到远离人群的车站外,解开制服的风纪扣,准备透透气。就在这时,他忽然看见迎面匆匆而来的一张面孔,觉得像是在哪儿见过。他定睛仔细一看,这人高高的个儿,穿着裘皮长褂,戴着礼帽,提着一只公文包,一副商人打扮。但左脸上的一道刀疤赫然在目。他猛然间想了起来,这不就是那天晚上在北大营和老于头一起抬担架的年轻士兵李飞吗?他想打个招呼,但又怕认错人,于是就在那人从他身边擦肩而过时轻轻地叫了一声:

“李飞。”

那个人猛地回头,愕然地上下打量着穿着铁路制服、正对他微笑的年轻人,警惕地问道:

“您是……?你……你是在叫我吗?”

许有年一看果然是李飞,兴奋地说道:

“你不认识我了?我就是那天晚上帮你和老于头抬担架的——。”

话没说完,李飞眼睛一亮,拍着许有年的肩膀:

“那个学生娃!哎呀,真是你呀,你穿上这身制服,我还真认不出你了,咦,你怎么会在这儿呢?”

许有年兴奋地说道:

“说起来话长了,咱们是他乡遇老乡,两眼泪汪汪,你还没吃午饭吧?来,今天我请客。咱哥俩好好唠唠。”

说完,不由分说,拉着李飞就进了旁边的一家挂着“东北饭馆”横匾的清静的小饭馆。一进门就喊道:

“高老板,倒茶。再来一斤二锅头,拿两个大酒杯,炒几个东北拿手菜来,要快!”

小饭馆的高老板一看是熟客,立刻热情地撩开里屋的门帘,笑着说道:

“许站长来了,里面请。”

接着,拖长着声调喊道:

“包间二位,倒好茶——”

李飞吃惊地瞪大眼睛上下打量着许有年:“好家伙,几年不见,你已经是站长了?是这个火车站的站长吗?”

许有年点点头:“是副站长。”然后又小声说道,“正站长是个小鬼子。我他妈的还真不想干了呢!哦,听老于头说你当了‘逃兵’了,怎么,找到了打鬼子的队伍了吗?”

李飞的眼睛一下子瞪得老大:

“老于头?你见到老于头了?他在哪儿?”

许有年将在山海关遇到老于头的经过对李飞述说了一遍,李飞听了半天不吱声,最后自言自语地说道:

“好人呐,老于头真是个好人呐,怎么就把右胳膊给折了呢?”

许有年见他有意回避自己的问题,又追问道:

“看你这身打扮,在哪儿发财呀?”

李飞正欲回答,像是想起了什么,忽然止住,用疑惑的眼神看了看许有年。许有年立刻省悟了他的顾虑,正色道:

“你把我当成汉奸了吧?我许有年要当汉奸的话,也不会千里迢迢地从东北跑到北平来。你有话就直说吧!是不是不放心我?”

李飞愣了一下,思索了一会儿后,微微地点点头,笑着说道:

“请你不要多心,现在这个世道,你这个‘副站长’的身份确实有点使人不放心,不过,话又说回来,你要是真想当亡国奴和汉奸,当初又何必千里迢迢地从家乡逃到北平来。这一点,兄弟我有同感啊!”

这时,饭馆的伙计端上了酒和热气腾腾的炒菜,殷勤地说道:

“菜齐了,您二位慢用。”

说完,撩开门帘退了出去。

许有年给李飞和自己的酒杯里斟满了酒,双手捧起酒杯,深情地说道:

“我蠢长你一岁,叫你一声老弟。咱哥俩虽然接触时间极短,但在那晚极端危险的一瞬间,是最能暴露出人性的善与恶,美与丑。说实话,那天晚上我就看出你是条汉子,后来又听老于头说了你的事后,我更是打心眼里敬佩你。来,我先敬你一杯!”

说完,一仰脖子,一口喝干了杯里的酒。

李飞听了许有年的这一番话,一下子站了起来,一仰脖子,将杯里的酒全部倒进嘴里,激动地小声说道:

“有年兄,你说得真好,谢谢你对我的理解,要知道,咱东北军里有条规矩,当逃兵被抓住了是要杀头的呀!不管怎么,我也算是当过逃兵的人,这对于不理解我的人来说,我这是犯了件天大的罪啊,这是耻辱啊。所以,到现在我都不愿意让人知道我曾是东北军的‘逃兵’。再次谢谢你的理解,有年兄!”说完,一仰头又喝干了许有年刚倒满了的杯中酒。

李飞放下酒杯,沉默了一会儿,他抚摸着脸上的疤痕,像是在回忆着什么。许有年见状,也不打搅他,在一旁慢慢地自酌自饮。很快,李飞又端起许有年给他斟满了的酒杯,一口又喝干了杯里的酒,然后将酒杯往桌上猛地一蹾,瞪大眼睛吼道:“我操他小日本……”

许有年赶忙做了个“小声点”的手势。李飞愣了一下,朝门帘方向瞟了一眼,见没有动静,这才轻轻地点点头,压低嗓门说道:

“我的爹娘都是被小鬼子给杀害的,十四岁那年我就参加了家乡的抗日联军,因为那时我小,没给我发枪,他们见我报仇心切,就发给我一把钢刀。嘿嘿,他们不知道,我从小就喜欢舞刀弄棒的,刀法还行,所以,在几次战斗中,我就凭着手中的大刀片子先后砍翻了四个小鬼子。我脸上的疤就是那个时候留下来的。

“后来,我参加了东北军,本想多杀几个鬼子,为爹娘报仇,没想到老蒋不让咱抗日,老子不干了,就跑到关内找抗日的队伍,我就不信,偌大一个中国,就没有一支打鬼子的队伍!我打听到冯玉祥的西北军是坚决抗日的,就投奔了西北军的第二十九军。”

说到这里,李飞停了下来,又猛干了一杯酒。

许有年听得入了神,见他停下来,急忙问道:“那后来呢?”

“西北军不是老蒋的嫡系,装备可比东北军差老远了,一个连里百十号人就只有五六十条破枪,其余的人只发一把大刀和几枚手榴弹。但就这样,人家也要打鬼子。我们每天的训练主要是练大刀法,很少练枪法,因为老蒋配给的子弹极少,每颗都很金贵。

“我记得就在我参加西北军后的第二年,那是1933年3月9日,这一天我一生都不会忘记。我们二十九军急行军至长城的喜峰口,和日军相遇,日军抢先占领了一处高地,我们的宋哲元军长亲自指挥部队对敌猛攻,但由于小日本借地势和武器的优势,刚接上火,兄弟们的伤亡就很大。我们立即精选出五百名精壮勇士组成了一支大刀敢死队,出奇制胜,突袭敌营,日军猝不及防,一下子被我们砍死了好几百人,日本人全线崩溃,我们乘胜追击,又砍死了无数的小鬼子。我当时就是这五百人之一。这一仗,我憋着一口气,光我自己就砍死了近四十个小鬼子,大刀刃都砍成锯片子了。这一仗打下来,我被破例提拔为大刀队的副连长。现在一想起喜峰口战役,心里真是痛快啊!”

说到这里,李飞又喝了一大口酒,轻轻地唱起了二十九军的军歌《大刀进行曲》:

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二十九军的弟兄们。

抗战的一天来到了,

抗战的一天来到了……

著名作曲家麦新的《大刀进行曲》就是根据国民党二十九军大刀队的英雄事迹而于1937年创作的,歌词原本如此。

许有年也兴奋得热血沸腾,跟着李飞小声地哼唱起来。唱到后来,李飞的声音哽咽了。隔了好一会儿,他抬起头来,擦干眼泪说道:

“卢沟桥那一战,也是我们二十九军和小日本打的。但由于我们过分轻敌,宋军长又回山东老家疗养,群龙无首,日本人假借演习搞突然袭击,这一仗我们败得一塌糊涂。日本人得寸进尺,接连向我二十九军在南苑、北苑、西苑和通县等地的守区发起进攻,我们的副军长佟麟阁、师长赵登禹都已阵亡。不得已,大部队只好往保定撤,留下了四个团在北平维持治安,我们团也被留下了。到了后来,局势越来越紧,我们又接到命令:部队原地解散,化军为民。真得感谢北平的警察局,他们在两天内给我们几千人办了户口,有办成工人的,也有办成商人、教师、大学生、医生的,利用平民的身份做掩护。他们给我的户口办成了商人,你看,我这身打扮像不像商人?”

许有年笑着点点头:

“像,你穿上这身衣服不但像个商人,更像一个官僚。那,你现在准备上哪儿去?”

李飞本来忧郁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最近,听说二十九军撤到了天津卫,我们好多弟兄都盼着早日归队,大家都分别偷偷地往那边跑,想找到部队好继续打鬼子。这不,我今天就是准备乘火车到天津去的,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了你。你看,咱兄弟俩还真他妈有缘啊!”说完哈哈大笑起来。

许有年一下子就联想到日本人这两天正在车站严查军人和学生,他心想:

“难怪日本人这几天盘查得那么紧,原来如此!”

他赶紧起身伸手揭下李飞的礼帽,又拉过他的右手摸了摸,对正感到莫名其妙的李飞说道:

“不行,日本人这几天在车站查得很紧,专门查军人和学生,只要一揭你的帽子和一摸你的手就知道你是个职业军人,你这样去肯定不行,得想其他办法。”

李飞一听就急了,一下子站了起来说道:“那你说该怎么办?”

许有年镇定地说道:“你先别着急,容我仔细想想。”

许有年一边上下打量着李飞,一边思索着。不到一分钟,许有年一拍脑门儿:

“有了,今天下午两点三十七分,有一趟开往天津的列车,你把这个玩意儿别上,我送你上火车。”

说完,从上衣兜里掏出郭英杰给他的那枚“五色旗”徽章,别在李飞的裘皮衣领上。

李飞低头看了看,一撇嘴:

“这玩意儿忒埋汰,我不要!”

说着就要往下扯。

许有年按住他的手,说道:“我也知道这东西忒埋汰,但现在你权当它是你的护身符,有了它,你一路上少麻烦,到了地儿,你爱扔哪儿就扔哪儿,我不管,但现在你得听我的,委屈一下。”

他俩在小饭馆里吃完饭,又叫高老板换了壶茶,坐在那里继续聊天。最后,许有年看看怀表,已经快两点了。就起身说道:

“咱们走吧,你记住,在车站你尽量少说话,一切由我来应付。”

许有年带着李飞从铁路员工的专用通道进了车站,往月台走去。这时,许有年意料中的事发生了。只见龟田寿站长牵着大狼狗从远处迎面走来。许有年不动声色地对李飞轻声说道:

“挺起腰板,别吱声,这事儿由我来应付。”

李飞领会了他的意思,一挺腰板,摆出一副傲慢的神态,提着公文包,大大咧咧地向前走去。

但是,令许有年没料到的事也发生了,只见那条大狼狗挣脱了龟田寿的手,拖着皮带向李飞猛扑过来,李飞嘴角抽搐了一下,一瞬间浑身的肌肉绷紧,随时准备爆发出来,但他的脸上还保持着原来的神态。只见大狼狗人立起来,张开大嘴欲向李飞的胳膊下口之时,龟田寿在不远处用日语吼了一句什么,大狼狗立即温驯下来,但它还是围着李飞乱转,不时用鼻子嗅着李飞手中的公文包。

龟田寿快步走到他俩身边,用狡黠的目光扫了他俩一眼,皮笑肉不笑地用日语说道:

“许站长,你这是去哪儿啊?”

接着,他抬眼上下打量了一下许有年身边个子高大的李飞和他左手提着的公文包,右手警惕地慢慢摸向挎在腰间的手枪,眯缝着眼睛问道:

“这位是……?”

许有年非常自然地笑了笑,用日语说道:

“哦,他是我的表弟,现在‘临时政府’里任职,这次到唐山公干,我送他上火车。”

接着,他回头用汉语对李飞说道:

“这位是龟田寿站长。”

没想到李飞双脚一碰,一点头,用一口纯正的日语对龟田寿说道:

“请多多关照!”

龟田寿瞪大了眼睛,看了看李飞衣领上别的“五色旗”徽章,愣了一下,紧张的右手松弛下来,尴尬地笑着说道:

“哟西,刚才实在是对不起了,那条畜生没调教好,让你受惊了。你是大日本帝国的朋友,理应得到特殊照顾!噢,这几天各车厢里非常拥挤,只有五号车厢没几个人,这五号车厢是贵宾席,请上那儿去就座。”

说完,从上衣兜里摸出一张卡片,在上面写了几个字,签了名后,递给了李飞。

李飞接过龟田寿递过来的卡片,用日语说了声:“谢谢。”和许有年往车厢门口走去。许有年擦了一下额上的冷汗,小声地问道:

“怎么,李飞老弟,你也会日语?”

“你忘了,我也是东北人呐,也是小日本‘愚民教育’政策的受害者啊。不过,我就只有这两句日语说得最标准,当时在学校里每天都要重复对日本教员说这几个字,没想到今天还用在这儿了。”

说完,两人对视一眼,使劲忍住才没大笑起来。

许有年看了看李飞手里拎的公文包,问道:

“你包里藏的是什么宝贝?惹得那条畜生那么感兴趣?”

李飞看了看周围,小声说道:

“是一把‘王八盒子’手枪,这是我前天晚上在香山脚下偷偷干掉一个落单的小日本军官缴获的!”

许有年点点头,笑着轻轻说道:

“好!你真是好样的!看样子我得向你学习啊!”

“你别忽悠我了!”李飞向四处看了看,小声说道:

“你不知道我是逃兵吗?”

“哈哈哈!”两人都忍不住同时笑了起来。

上车后,他俩在拥挤的过道上使劲往五号车厢挤,在五号车厢和六号车厢的连接处,有几个汉奸模样的人正聚在一起吸烟,看见他们挤过来,一个秃头操着一口天津话骂骂咧咧地喊道:

“他妈的,挤嘛挤,你们是干吗的,给老子滚过来,老子要搜查!”

李飞故技重演,两眼一瞪,一咬牙,用日语骂了一声:

“八嘎!”

几个汉奸模样的人顿时一愣,许有年赶忙对李飞用日语嘀咕了几句,回头对几个汉奸骂道:

“浑蛋,瞎了你们的狗眼,还不快给太君让道!”

几个汉奸一眼看见了李飞衣领上别的“五色旗”徽章,又见许有年穿的是站长制服,以为李飞是“临时政府”里的日本顾问,而且由本站站长亲自护送上车,都对着秃头狠狠地瞪了一眼,而秃头这时已吓得浑身哆嗦,用手使劲地扇着自己的嘴巴。一个领头模样的人谄媚地对着李飞点头哈腰:

“太……太君,大人不记小人过,哦,他不是人,不是人。对不起,嘿嘿,对不起。”

李飞用鼻子哼了一声,连正眼也没瞧他们一眼,脖子一扬,傲慢地走进了五号车厢。

许有年将李飞安顿好之后,在他耳边轻轻地说了一句:

“希望打败小日本后还能再见到你!一路平安!!”

说完,和李飞使劲握了握手,转身下了车。

李飞目送着许有年,嘴里喃喃地说道:

“有年哥,我们肯定会再见面的!”

列车慢慢启动了,许有年在站台上对着渐渐远去的列车挥挥手,心里有点失落,他心里也默默地念叨着:

“李飞老弟啊,你一定要在战场上替我多砍杀几个小鬼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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