抛开占卜算命的不说,似乎只有经济学家能扮演预测未来的角色。虽然大家对他们充满无限期待,但是经济学家总是能让大家跌破眼镜,他们的失误率比一般人不知道要高出多少,不止是当下的经济形势分析,即便是对过去的形势做出好与坏的评断也会出现错误。如果算命的人误读了咖啡渣里预示的征兆(土耳其人根据咖啡喝完后杯里咖啡渣的形状来占卜),他就会失去了一位顾客,但经济学家却无须为此担心。虽然他们对造成1929—1933年的经济大萧条的原因无法达成共识,还是有人希望他们能对2008—2013年的金融危机做出解释。在重大危机面前,问题的焦点应该是现在,但是他们听到的都是关于未来的问题。如果无人质问,他们会选择回避。即便他们在提出假设、理论和结论中曾犯下不少错误,还是能巧妙地创造出人们对经济学家的需求。话已至此,既然不能消灭他们,那么我们至少应该让他们承担起经济学家的责任。
经济学家是否应该研究未来? 如果应该,应该如何研究? 是仅仅预测未来,还是塑造未来?无需多言,大家也知道这两件事没有一件是容易办到的,因为未来既不是过去的周期性循环,也不会简单地沿着过去的轨道线性发展。影响未来的变量很多,不仅如此,变化的规模也在不断增加。不过,这并不意味着我们生活在不可预知的世界里,会完全束手无策。
预测未来并不等于预言或猜测。预测未来不是被动的,而是塑造未来的先决条件,缺少这些先决条件我们会遭遇很多困难。认为人类对未来进程束手无策,是失败主义的观点,是战略上的错误。失败主义者认为,我们不但无法掌控未来,甚至无法进行预测。我不认同这种观点。
我们无法预测能够反映未来事件或发展过程的具体指数。比如说,我们能推测出2024年美元对欧元的大致汇率,但是我们无法预测具体汇率是多少。我们能够,至少应该能够预测出欧元是否还会存在,是否能够平安度过这次严重的经济危机。要进行预测的并不是单一的独立事件,而是经济学上有着相互逻辑关系的事件发展过程。二者的区别在于:后者是动态的,前者则是静态的。我们可能还会不断出现失误,主要是看我们所提出的假设的准确性,不过这并不意味未来是不可预测的。
未来可能发生的具体事实、不可避免的偶然事件,以及经济学家的意外失误,这些都是无法预测的,我们知道会发生,只是毫无线索,无法提前预言。有时,这些无法预测的因素会对经济活动的决定性因素和结果产生重大深远影响。如果不可预测性或有限的可预测性因素增加,那么,经济环境的不确定性和不稳定性也会随之增加。与目前的状况相比,尽管未来有很大的不确定性,但是我们面临的并不是完全无序的经济状况,也不是毫无把握的赌博。我们无法准确预测下一次大海啸或引发灾难的地震,但我们能够且必须对地球变暖的过程进行预测。我们无法预测道琼斯股票指数的具体涨跌情况,但我们能够知道影响股市大体走势的相关因素是如何变化的。我们无法预测某位女性会在什么时候怀孕,但我们可以预测,在2045—2050年间,其中一位将会分娩出地球上的第90亿个婴儿。从这种角度出发,可以说未来是由很多潜在的或真实的事件和过程所组成的巨大集合体,其中一些难以预测,还有一些已经非常明确。
不管是要论证未来会如何发展,还是有多少种可能性,都说明研究未来是一项跨领域的复杂课题。这方面的文献将“未来学”和“未来主义”进行了划分,很容易让人感到困惑,他们把前者定义为以事物未来为研究和实践对象的科学,探索和预测事物发展的趋势、动向、前景,以此来改造当前的社会和经济过程。两者间的对比,很容易让我们联想到理论经济学和应用经济学之间的关系,照此逻辑,我们还可以通过类比:政治学和政策、实证经济学和规范经济学,来理解两者之间的区别。
因此,如果我们谈到未来,总会混淆观念和期望、预测和推测、远景和设想、计划和策略等概念,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尽管这些概念并非完全属于未来经济学的研究范畴,但是都与之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在未来政治经济学研究过程中,要慎之又慎,以免受到错误观念的影响,但是在谨慎的同时不要鼠目寸光,眼光一定要放远。想象力很重要,但是千万不要让不现实的妄想蒙蔽双眼。可以根据过去的经验对即将发生的事情进行预测和推断,但不能过度依靠之前的趋势,完全不懂得变通。为了更加准确地看清未来,有必要稍微展望一下。从社会经济学角度来讲,未来是利益、价值和知识不断叠加引发的结果,通过想象力将三者串联起来,我们便可以窥见未来。我们先从想象力开始讨论。
经济学家应该具备想象力吗?大家可能会脱口而出:当然,肯定应该有,每个人都有想象力,以研究经济事件和过程为职业的经济学家更不能缺少之。想象力指的是,在大脑中创造出有别于过去经验的事物的能力。想象并不等于完全的虚构,如同无人岛上的餐刀,过度的想象力是危险的,至少具有欺骗性。我们常说某人想象力过于丰富,其实是想说他缺乏常识,思想激进。
缺乏适当想象力的人,肯定不能成为优秀的经济学家。即便我们要处理的是非常熟悉的经济事件或过程,了解得很透彻,可是随着事情的发展,仍然有可能发生意料之外的事情,使问题复杂化,干扰正常的运行过程。经济学家不但要掌握决定因素是什么,了解具体原因,还要能够运用想象力预测未来即将出现哪些有别于之前的、未知的新因素,尤其当他想对即将发生的事情做出合理解释时更是如此。没有必要强迫自己对不可预测的事件进行预测,但是对可能发生的事情进行想象推测却十分必要。
我的想象也曾经落空过,那是我最初实施积极经济政策时,当初我试图用规范的经济学知识来贯彻经济实践,想改善当时的状况。1994年春,我被任命为负责经济事务的副总理兼财政部长,一转身变成了政治家,就像刚才说过的,我开始用政治家的观点来思考经济学问题。我自认为能在执政联盟里得到无条件的充分支持,执行议事日程上已经讨论过的设想,虽然反对党会提出批评意见,但是应该会通过恰当的方法,给出实用的建议。换句话说,我会把大部分时间放在制定新的经济政策上,有一部分被政治绑架也在所难免,科学家的天真让我以为事情会这样发展,我相信自己能够在特定的领域发挥自己的专长。这种想法大错特错!事实恰恰相反,我的大部分时间都用在了政治斗争上,只有很少部分时间用在执行有利于经济平衡和增长的合理经济政策上。
源于缺乏预见事情发展过程的能力而导致的经济短视;由于对经济学的无知,尤其是对于规范经济学的不了解,会在多大程度上影响经济政策,这些问题依然存在。这些问题同时说明,当理论化的想法应用于实际时,会受到现实的影响。缺乏想象力是经济政策执行者常见的毛病,所谓的经济政策执行着,往大了说就是政治家,往小了说,就是各公司经理。脱离现实的理论经济学家经常会出现这些问题,他们可以乱做决定,却不用承担后果。在学术会议和大众媒体面前指点江山,网站和报纸上充斥着很多胡言乱语。正是这些外表虚华、用意良好的经济提示,铸就了通往地狱的道路。人类已经多次领略过海市蜃楼的可怕。
经济学家之所以会对经济政策和管理技巧问题给出天真的建议和错误的提示,主要是因为不了解现实,没有考虑潜在因素以及所做决定会导致的后果,到后期他们还会因为没人听他的感到失落。即便开会讨论,认定理论正确,也要得到议会多数人的认可才行。在学术机构的研讨会上,逻辑论证可能很具说服力,但是与利益团体坐在一起开会时,影响最终决策的可能是其他无关因素。在专业期刊上,作者的观点是否正确,是根据论据是否有力决定的。但是,当不同社会期望发生碰撞时,起决定性作用的就不单单是科学知识了。这就是为什么,很多时候让来自学术领域的、有着优秀理论背景的专家到政府任职,在实践中却无法达到预想的效果。在政府里,官员是政治家,而不是教授。做决议时的现实状况更加复杂,不能被简化成经济模型。各个经济组织的期望不断发生冲突,这就是政治。
有迹可循的想象力不但有助于思考未来,还可以塑造未来。科学想象与虚空幻想是完全不同的。顾名思义,前者指的是综合性的复杂思考能力,智力上的推理,包括通过经验、观察得到的普遍性规律概括,以及对未来可能发生的事件和事件序列的合理期待。至于幻想,指的是对未来的研究超出了目前知识范围,但是如果能脚踏实地,而不是一味地仰望星空也可能是有用的。
虽然我们都知道如果没有经济学假设,就没有经济学这门学科,但是想象并不等同于假设。不管怎么说,为了做出正确的假设,我们需要想象各种各样的现象和过程。为了避免偏离科学领域,变成科幻小说,我们必须维持假设的真实性。撇开趣味性不说,科幻小说描述的东西能够激发想象力,因此也是有价值的,而且科幻小说可以用各种不同形式加以呈现。
有位记者问我如何看待这种文学体裁,这个问题不好回答。有时很难理解让作品极度流行的真正原因是什么,有时很好奇为什么某个作品居然没能在世界各地大红大紫。乔治·卢卡斯导演的《星球大战》就是前面那种情况的典型代表。1977年夏天,这部影片开始上映,我去拜访一位美国同事时顺便观看了一下。这位同事看到第五遍时,我陪着他一起看的,没有太多惊奇,后来又看了一遍,还是没什么感觉。但是有的人却对这一系列的电影赞口不绝,这个故事马上就要出第七部了。数年后,我读了马修·格拉斯的《最后通牒》。尽管这是一部引人入胜的作品,却鲜为人知。是什么让我对前者感到厌恶,又是什么让我迷恋于后者?
尽管《星球大战》的技术处理让人印象深刻,但故事情节非常荒谬。这部电影之所以会流行,是因为它混合了美国人喜欢的各种风格:西方文化、连环漫画和科幻小说。如果在其他国家,比如德国、俄国、埃及或日本,绝对不可能流行起来。世界各国人民都喜欢童话故事,因此不会彻底失败,但不会引起如此大的轰动。不过,格拉斯在书中描写的中美两国因全球变暖导致冲突加剧,倒可以说是合理的想象。
因此,我当时是这样回答那位记者的:作为科学家,我对科幻小说的看法非常矛盾。可以从科幻作品中吸取有用的智慧,享受其中的趣味,但是要抛弃那些愚蠢、无聊的东西,我们的时间没有多到可以用来挥霍。简单概括来说,有些科幻作品可以当作娱乐,有些作品可以用来启迪智慧。
科幻小说的话题暂且到此为止,我们还是回到科学的话题上来吧。科学中,没有虚构,只有想象;没有幻想,但是有展望。有个问题顺便提一下:究竟是科幻作家想象力不足,还是他们的知识不足,无法充分了解经济、社会与政治之间的关系?到目前为止,没有一位作家在作品中描写过经济大萧条,以及由此带来的文化、社会、政治和军事影响。或许有人正在创作这样一部非科学的虚构作品。这样一来,当经济学家想展示科学的实际情况时,就可以通过这部艺术作品中的警示向大家解释,这本书就派上用场了。同时,比目前这次危机更严重的经济危机的确有可能出现……
但是,未来经济学并不仅仅是对未来数年或数十年经济形态的思考。目前,我们无法准确地描绘出几百年或几千年后的世界会是什么样子,只能说出个大致的概念。不过,只要我们努力尝试,有时可以了解更多。
当你拥有足够的知识和成熟的想象力时,可以对走向和情节进行推测。提到未来时,有些人的思维会受到限制,他应该放开思路,更进一步。首先,好的预测很重要。但什么是好的预测?一般人可能会说:肯定是那些能够变为现实的,才称得上好的预测。要再次强调的是,好的预测远非这么简单,更精确地说,好的预测恰恰是无法变成现实的预测。警告式的预测便是如此。我们听说过的最好的警告式的预测是:你不能继续这样下去,不然你就完了!于是,担心噩梦般的场景真的发生,为了死后能进天堂,我们开始端正自己的行为。
什么是警告式预测?谁警告谁?警告什么?如何警告?如果我们能够找出某个过程中潜藏的某种机制,就能推测出客观趋势的连续存在必定会导致不好的结果。因此,为了避免这些,我们会做出预警式预测;如果不采取相关措施,预测便会变成现实,换而言之,不好的结果便会出现。我们警告的对象是我们自己和他人,主要手段是让一个人对可能发生的事情感到焦虑,甚至感到恐惧,尽管这些凶事不是必然的,但却是可能发生的。警告式预测预测出的都不是好消息,因为没人会对好消息提出警告;相反,对好消息人们只会分享和庆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