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朵白云
上官琳娜
下面这段奇遇,是我的一个朋友十六年前从丽江回来后告诉我的,是一个很私密的故事。
那年冬天,我只身来到丽江。清澈湛蓝的天空,形态各异的云朵,郁郁葱葱的青山绿水,古朴典雅的建筑,一下让我陶醉了。都市的喧嚣、混浊的空气、刺鼻的油烟味通通离我远去,我的身心愉悦到了极点。
身着大方格灰底色大摆呢大衣,头戴深紫色欧式呢帽的我,漫步在四方街,成了无数目光的焦点。我知道自己美丽,这种经历早已习惯了,并不见怪。穿梭在人群中,我突然感觉到有人尾随,在异域遇到这种情况,不免还是有些紧张。我于是赶忙躲进一间铺子,佯装买东西。当我拿起一个玉石镶嵌的镜子时,一口浓浓东北腔的男中音鼓动着我耳膜:
“小姐,瞧你手中镜子背面的美女与镜子里的你一模一样。”
我不由得转身望去,正是他,一直尾随我的那个人。他双眼炯炯有神地盯着我,他旁边还站着一个伙伴。我不由自主地退后一步,瞪大双眼惊恐地望着他。
“老板,不用找。”他丢下一张百元钞,转身离去。我终于回过神,他是为我付镜子钱。
他正在开车门,那是一辆崭新的黑色宝马。
我马上追上去:“喏,还你钱。”
他冷冷地看着我,摇摇头。
“要不,把镜子还你。”
他没有正面回答我,自顾说着:“你是重庆人,大学教师,是教文学的。”
奇了怪了,他怎么知道,不可思议,要么是搞情报的,要么就是太聪明了。我的好奇心被激发起来。
我仍坚持要还他的钱。
他说:“你一定要还钱,就请上车,我带你去看了丽江的又一特色后再说。”
我有些犹豫。站在那儿,迟迟没动。
他见我犹豫,不由分说,很绅士地打开车门:“请。”
因为好奇心的驱使,我最终还是大着胆子上了车。我坐在车子后边。
车风驰电掣般朝玉龙雪山驶去,平坦不宽的车道两旁是广袤的原野,没人烟,纯净得让人没法心静。远处依稀可见盖着皑皑白雪的山峰,一种冰凉的美渗入眼球。天慢慢变成墨蓝色,云朵也灰白了,整个丽江都进入了黑夜,我心里开始忐忑不安起来,后悔自己太冒失。
“没什么,放心,前边快到玉龙山庄了。”他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
当云朵变成浓浓的黑墨时,我终于看见了灯火,那就是玉龙山庄。
看见灯火,我又恢复了常态,随着他下了车,走进这座全是白色的庞大山庄。绕了好一会儿,我们进了一个四周都用厚厚的红绒布遮蔽着的大厅。刚一踏入我就想扭头出去,这里乌烟瘴气,人头攒动,让人窒息。
“这边来。”他向我招了招手,我迟疑了一下,还是跟他过去了。
男男女女正围着大台桌豪赌,一位穿裘衣戴裘帽的美女面前放了厚厚一摞百元大钞。只见一个满脸络腮胡的男子用力摇着手中的盒子,“哗哗”响过之后便往桌上一掷,骰子一出,那美女面前的钞票就没有了。大厅内随即响起一片唏嘘声,接着那美女面前又放上更厚的一摞钞票……
我看得目瞪口呆。这场面是电影里才见过的,我居然在现实中亲历,这就是丽江的一大“特色”?我感到有些后怕。他竟然把我带到这里来,他究竟是什么人呢?“来,跟我来!”他命令似的叫我过去。我仍旧无可奈何地听任他摆布,跟着他来到一间别致的客房。
这是间套房,外间客厅里放着一台抛球的赌博机。
“我教你玩。”只见他将一只小圆球轻轻一掷,端头机器屏显示钟的另一端滚出许多硬币。
在他的指点下,我轻松地砸了个大满贯。确实好玩。
有人敲门。来人说:“张总,您去看看嘛。”他们出去了。
趁他不在,我赶快侦察:卧室宽敞舒适,摆设豪华,旁边是卫生间,客厅里还有冰箱,装满食品和饮料。这里是他的居所?他是这里的老板?言谈举止像是有文化教养的人,也许这是他的伪装,也许他是……不敢想下去,不然,恐怖会把我吓倒,还是释然些,继续玩吧。
过了一个多小时,又有人敲门:“请您吃饭了。”这是对我说的。我才感到自己确实饿了,忙跟了去。
餐厅里坐了五人,全是彪形大汉,他居中。我有些惶恐不安。他大概猜出了我的心思,忙叫道:“过来,坐我身边。”他身边的人忙给我让位,对我很客气。
吃完晚饭快深夜12点了,我要求他们送我回丽江城。他喝得有些飘飘然,瓮声瓮气地说了句:“喝喝茶,醒醒酒。”
我只得又回到那房间。
“你放心,我不是坏人。”他的表白,总让我感觉有此地无银三百两之嫌,“我叫张志航,哈尔滨人,哈工大毕业。前几年到缅甸买了座山,挖缅玉呗。我一年中总有几次来这里,喜欢这里的宁静、纯净。这次来遇上你,真是奇事,因为在四方街第一眼见到你,我潜意识里感到我们以前就相识,仿佛觉得我非常熟悉你,一点陌生感都没有,你呢?”
我无语,心想:难怪他把我看得那么透,难道冥冥之中真有什么第六意识?
“你今天别走,住这里。我这个人一直相信缘分,一切都是老天爷安排好的,包括事业、财运、姻缘等等。”
“你是宿命论者,我可是什么都不相信,只相信自己啊。”我紧紧盯着他,很想看透他。我的眼光肯定有些咄咄逼人,他看着我的双眼竟发红湿润了。
“我在外漂泊多年,过着马帮似的生活,内心十分苦寂,从没对人诉说过。”他顿了顿,泪水流了出来。这么刚毅的男人竟会流泪,我的好奇心又复活了。
我们都沉默不语。许久,他看我一眼,把目光挪到我左手腕上,说:“你戴的这只手镯非常昂贵,是少见的冰种老玉,而且是少见的飘扬翠的玉。”
“这是我家传家之宝,父母就我一个孩子,所以给了我,说是吉祥之物,保平安。这次出远门,我戴上它,就是为了保平安。”他为什么要尾随我,我似乎有些明白了。
“放心,玉不保你平安,是你保玉平安。把门关好,美美睡一觉。晚安。”
他走了。我仔细检查了一遍,把门窗统统关得严严实实。还是不敢睡,又没法走,只好慢慢挨到天亮吧。
夜太漫长,时间过得太慢。旅途的辛劳害得我在不知不觉中进入了梦乡。
熟睡中,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把我惊醒。有人进屋来了。门窗分明是关得严严的,这些人是怎么打开的?我还听见了来人在极轻声地嘀咕,似乎说到了我的手镯。我不由得怒火中烧,一阵慌乱,没等他们的话说完,我就猛地打开灯,嗬,是张志航!他突然按住那个一直跟随着他的小伙子,小伙子手中那把匕首闪着寒光。“你们怎么进来了?”怒气把我脸颊都烧烫了。
“他有癔症,爱梦游。这不,梦游到你这儿,要不是我拦住他……别吓着你。”他神情严肃,煞有介事的样子。
我不搭理他们。他们坐下来,好像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角色转换得真快。我彻底害怕了。他叫小伙子出去。
面对我,他满脸的诚恳,我知道他要说什么,“你什么都别说。”我阻止了他。“我发自内心爱你!”他吼起来,失态的疯狂。我惨然一笑。他突然走过来把我紧紧拥抱在他宽阔的胸怀里,压得我胸骨都快碎了。当他俯下身想亲吻我时,我推开了他。
“天快亮了,我也饿了,带我回丽江去吃早餐。”我一心只想着尽快逃离这个地方。
“吃皮蛋粥怎么样?”
“不错,我们走吧。”
他有些不乐意走。我感到危险尚存,怕他改变主意,便匆匆冲出房门。天已经吐出鱼肚白,我遥望着丽江的方向,对他说:“赶快走吧,我同伴见我一宿未归,肯定急坏了。”
他只好开车送我回到丽江。到了丽江,我的神经才渐渐松弛下来。他十分绅士地陪我吃了皮蛋粥,送我到了宾馆。就在我转身的一瞬间,他将我揽进怀抱,流着泪亲吻了我的额头,然后俯身从长靴中抽出一把镶满珠宝的匕首执意要送给我,又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给我。
“你一定要收下这礼物,它跟着我多年,我们今生今世也许再也见不着了,带着它勿忘我。信你现在别看,我离开后你再拆它。”说完,他转身上车,头也不回地离我而去。
天大亮了,仍然是湛蓝的天空,洁白的云朵,白云随着晨风悠悠飘向远方。我凝视着远去的他,泪水化作白云追逐他的身影飘啊飘,飘向了远方……
他的信我始终不敢轻易拆开,因为我没有勇气,我怕伤心得失控。
回到家,我怎么也忘不了他,真想重新经历一番,那又是怎样的情景呢?我想我会不顾一切地跟着他。
时间过得很快,一年后的一天,我在报纸上看到一则骇人的消息:
“我国警方终于捕获了大毒枭张志航,并在追捕的过程中将其击毙……”我不相信是他,可照片上的人的确就是他。
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三天三夜。
我拆开了他的信,里面有一张附上了密码的存款卡和一首七绝:
伶仃漂泊十余载,历经辛劳饱磨难。
芳草菁菁何处寻,骁将洒泪织白云。
我的朋友给我讲完这段私密的奇遇后不久,就莫名其妙地死了。十六年后,我来到丽江,在这个有着传奇色彩的迷人地方寻找她给我讲过的玉龙山庄,寻找她和他的脚印,却什么也没有找着,只有湛蓝的天空上那一朵朵白云依然在飘啊飘。
烟·雨·情人节·新西兰
小僧
我一而再、再而三地迫使自己相信正走在南半球,新西兰的奥克兰市,号称新西兰最繁华的一条街——皇后大道上,但心里还是很难接受这一事实。每走五米就可以看见一个黄皮肤黑头发的家伙并不是我难以接受的原因,我的原因其实很荒谬——我在地球下面,为什么没有掉下去?
我当然不用再被人教导一次万有引力定律,尽管我的物理从初中开始就在及格线上挣扎。我也不记得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也许从我第一次看到地球仪时就有这个疑问。当然那个时候我会被当作天才来看待,至少会赢得这样的评价:“这个小孩真爱思考!”
爱思考被当作我的一大优点,不,是最大优点,直到我第一次上初中物理力学课时。我依然非常清晰地记得满脸青春痘的年轻女老师如是说道:“……所有的物体都对其他物体有吸引力,这种引力大小和质量成正比……所以无论你站在南半球还是北半球,感觉都是一样的。这不是我说的,是牛顿说的。”老师骄傲地一扬满脸的疙瘩,仿佛牛顿就是她大舅,“这就是伟大的牛顿力学定律之一:万有引力定律!”
当时我冷冷地说:“老师,你能不能证明牛顿没有骗我们?”
于是这个优点从此就变成了缺点。为什么会这样我至今也没有想明白。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一定是个缺点!不幸的是我不知不觉中已经养成了这种曾经是良好、现在莫名其妙变得不那么值得称道的习惯,所以我不得不谨小慎微起来。但一不小心还是会被人认为是疯子。Yumiko,或者说村上弓子也是这样认为的。
日本人在新西兰混得不错,至少要比中国人混得好得多。在皇后大道上到处横七竖八地塞满了日本料理店。一到晚上,“SUSHI”的霓虹灯就闪个不停,五颜六色,闹闹哄哄,一直让你确信自己是在日本的某条小吃一条街上。其间也会夹杂着一些韩国店和中国店,不过装潢上就不那么招人注目了。大约是因为文化同宗,这东亚三国的商店,无论中国、日本还是韩国,都是以吃见长。换句话说,就是大多开的饮食店,中国的卖套餐盒饭,日本的卖寿司料理,韩国的卖泡菜冷面。偶尔也有那么一两家与吃饭无关的,比如说,我才走进来的这家咖啡馆。这家咖啡馆老板,就是村上弓子。
“知道么?你是个疯子。”弓子端起她的Cappuccino,小小地咂了一口。与其说她在喝咖啡,不如说她在舔杯子。这也不是不能理解:这个咖啡店本来就是她家的,自己喝起来当然得节约。但对我这种专混白食的家伙来说当然就不必客气了,于是我一口干掉大半杯咖啡,心满意足地咂嘴问道:“为什么?”
“你想知道吗?”她把乳白色的瓷杯子握在左手,右手慢慢地转动着杯子,于是细长的银粉色指甲下慢慢滑出五条指影,在一尘不染的杯子上显得格外醒目。需要说明的是,村上弓子当然不是个太婆。事实上她只比我大那么一两岁,也就是还不到二十五岁。今天是二月十四,西方的情人节。看着她的模样我开始怀疑自己今天来这里蹭咖啡是否恰当。
我当然想知道这个答案,这是毋庸置疑的。我想这个问题想了七年了,但没有答案。我还是以为自己正常得很,且以为别人都不正常。也许我确实疯了,但问题又来了:一个人怎么证明他自己是疯了还是没疯?
“因为你老是想一些疯子才想的事情。”弓子面无表情地说道。沉默了一会儿,她摇摇头,让长长的染成了紫红色的头发在空中飘荡了好一阵,“其实这不算什么。我也经常会想这些事,只不过我不说出来。”
“比如说?”我一边暗中呼吸她发间散出的香味,一边心不在焉地问道。
“嗯,比如说,”她看看玻璃窗外,又回过头来,用一双大而无神的、充满蒙眬的眼定定地看着我,“比如说,我为什么会认识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