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慈城民权街的青石板上,两边高大的古宅墙,犹如强大的气场,压迫着我们必须小声说话、碎步前行。据说,原先街面是沙土路,中间铺上了长条形的青石板,一直延续到老街的尽头,在过去,这是只有官员才能走的官道,一般的人是不能走上青石板路的。街的两边店铺林立,一些人家的房子还得到了很好的修缮,镂空的雕花门窗,配以原木清漆,越发显得清新淡雅,就像一位小家碧玉穿上了雅致的旗袍。这时候,如果飘着朦胧的细雨,就会有一位撑着油纸伞的姑娘,“她是有丁香一样的颜色,丁香一样的芬芳,丁香一样的忧愁,在雨中哀怨,哀怨又彷徨”。那个丁香般的姑娘,可能就是阚泽夫人的女书童。她在哀怨古城辉煌的远去?还是在哀怨时尚风难以吹进这座古城?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湮入沧桑的老墙门时,不免使人突然间有了“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的感慨。
药·锅烧河鳗(上)
华老栓白白地花了一大包的洋钱,得了人血馒头,还是没有拉住华小栓的命。后来看见满脸横肉的康大叔,华老栓总是避开着走路,康大叔也全然当作没有看见他。每当康大叔来茶馆的辰光,华老栓是躲进后屋的,叫整天萎靡不振的华大妈去对付,眼圈老是红红的华大妈,只得赔着笑脸递茴香豆,泡一壶上等的绿茶,外加一只青橄榄,而其心里则毒毒地说着:你不是说包好包好的吗?你的承诺呢?
人的精神气儿散了,渐渐地,茶馆的生意也不好了,驼背五少爷说是茶馆的风水不行,革命党夏瑜的阴气不散。驼背五少爷给华老栓占了一卦,说是华老栓应该离开绍兴府,前往东南方向干些营生。
华老栓就依了驼背五少爷的话,盘掉了茶馆,背着几个包袱,往余姚方向走去,他的后面,紧紧跟着的是小脚女人华大妈。刚在余姚歇了脚,夜晚里,驼背五少爷撮着个血淋淋的人血馒头托梦来了:还得往东南走。华老栓一惊,梦醒了,浑身汗津津的。借着青白的天,华老栓又往明州府赶去。
“噼里啪啦——”一阵鞭炮声中,“华老栓酒铺”算是开业了,应着华老栓的谦恭实在,酒铺的生意交关好。某夜,华老栓听得有人在轻轻地拍门,会是谁呢?华老栓抖抖着手穿好衣裳,要去开门,惊魂未定的华大妈拉住他叫他别去。“啪——啪啪——”敲门的声音貌似很固执。华老栓窸窸窣窣地爬起来,去排门缝里向外张望,但见门外地上躺着一个人,借着月光可以看见其脸上有血迹。华老栓急急地脱下排门,搀扶着其进门。这时,华大妈也掌着煤油灯走过来了。
华老栓在灯光下一看此人,大吃一惊:“这这这——你不是那个被杀头的夏瑜吗?”
“大爹大娘,别怕,我是好人……”他的话语,被一阵猛烈的咳嗽所淹没。
“救人要紧。”华大妈对发呆的老头说。夫妻俩费力地将他抱到了春凳上,华老栓给他泡了一杯红糖姜茶,华大妈拿毛巾给他擦拭脸上的血迹。他又昏过去了。老两口商量:难道这个人也是革命党?如果被当差的知道了,是要杀头的。
“先藏起来。”还是华大妈有主见,于是,他们把他安置在后院的地窖里。几天后,他活泛起来了,说着些感谢救命的话。
待他呼吸平和些,华老栓问:“你是——”
他说:“我是绍兴人,咳咳咳……那个被杀头的是我的胞兄,我叫咳咳咳……夏……咳咳……瑾,我被当差的追杀了,咳咳咳……”
“老乡啊——”华老栓的脸上现出了少有的发自内心的笑容。笑是笑了,但是这杀头的货,藏在家里,一旦被夏三爷那样的人发现,如何是好?
“不能告官。”华大妈的眼睛定定地看着华老栓,“我们的小栓吃了他哥哥的血,我们要赎罪的。”华老栓木木地点点头。
“我估摸他也是得了小栓那样的病,人血馒头肯定是救不了他的命,而我们又不能公开地去药铺抓药,怎么办?”华老栓嘀咕着。
华大妈的眼睛里突然地发出亮光来:“给他烧一碗锅烧河鳗可好?既能治那个病,又能滋补身子。”
“交关有道理。”华老栓拍拍脑门开心起来了,因为“锅烧河鳗”是“华老栓酒铺”的招牌菜,每天多烧一只这样的菜,人们也不会起疑心。这样,每隔三四天,夏瑾就可以吃到一道美味可口的锅烧河鳗,渐渐地,他脸上放出了难得的红光来了。
某日,夏瑾对华老栓说:“我原先是学医的,你的锅烧河鳗不但味道好,关键是,它本身也是一味药。”他还说,“《本草纲目》记载了鳗鱼的神奇食疗功效——补虚、暖肠、祛风、解毒、养颜、愈风,疗湿脚气、腰肾间湿风痹,治恶疮,治传尸疰气劳损,对肺结核患者有特效,暖腰膝,起阳,治小儿疳劳、妇人带下。”锅烧河鳗有这么大的功效,华老栓倒是没有想到。
随后,夏瑾又说:“待我们得势后,一定扩大你的店铺,让它成为明州府最大的酒店。”
“那敢情好。”华老栓这样应着,心里却道:你这不是说昏话吗?
药·锅烧河鳗(下)
这样地过去了将近一个月光景,夏瑾能够起来走动了,他在后院的空地上,伸展开手脚,咔咔咔地打着不知道什么套路的南拳北腿来了。忽然地,有几个夜晚的后院里,经常有些人影晃动,华老栓想披衣起来去看看,华大妈拉住了他,说:“可能是夏四奶奶派人来接他了。”又几日,他失踪了。华老栓夫妻俩很是为他担心。
某日清晨,太阳光刚刚照进店铺的东窗,城西一带传来“噶嘣嘎嘣”的枪声,还伴以轰轰的炮声,随之是人山人海的厮杀声。
“革命党进城啦——”人们像潮水般涌向城西,胆小的华老栓,马上关上了排门。好奇心又让其鼻子紧贴着门缝,往外张望。华老栓看见有一队穿军装的人走过去了,接着来了一位骑着高头大马的军官模样的人,咦——那不是夏瑾吗?但见那军官来到“华老栓酒铺”门口,咔地一下跳下马来,大步走到店铺前,啪啪啪地敲门了。
华老栓疑惑不定地开了门,那夏瑾“喀嚓”一下,在华老栓面前立正、敬礼,吓得华老栓毛孔痉挛、汗不敢出,手上的抹布也掉到了地上。
边上的兵戎对华老栓说:“这位是我们明州府的最高长官——夏督军。”
“夏夏——夏……”华老栓已经脑子一片空白了。
夏瑾挽着华老栓的手臂,坐于那把熟悉的春凳上,对一脸茫然的华老栓说:“我答应过你,要把你的店铺扩大成明州府最大的,专做明州府的名菜锅烧河鳗,现在可以兑现我的承诺了。你说吧,还有什么要求?”
“我想……可以说吗?……我想拿出我所有的积蓄,捐一个绍兴府的道台——”
夏瑾摘下军帽抓着头皮,很是疑惑的样子,回答华老栓的是:“唉——”
“你为啥唉——呀?身子骨不舒坦吗?”华大妈关切地问。
“唉——”夏瑾接着叹气,好像很无奈地戴了军帽,转颜笑道:“要不再给我做顿锅烧河鳗?叫我手下的弟兄们也尝尝您老的手艺?”
“交关好交关好,老太婆,快去后院缸里抓河鳗。”华老栓像是得了解放,愉快得满脸红光。
忽然,门外一片哗然,随之听到“抓住了抓住了”的声音。顷刻间,有兵戎来报:“督军,那个逃亡到这里的康大叔,被我们拿下了。”
“收监。”夏瑾命令道。
哗啦——华大妈听得此消息,手中的那条肥硕的河鳗掉到了地上,它狡猾地扭了几下,钻进了柴堆里。拎着茶壶的华老栓,也呆呆地望着门外木了。
改朝换代了,男人脑后的辫子被剪掉了。不过,日子还是照老的样子过着。华老栓的店铺,缘于夏瑾督军大人的缘故,生意出奇的好,那块出自夏瑾手笔的“锅烧河鳗甲明州”的横匾,高悬在中堂,好像显示着这家酒铺的权贵味。当初,华老栓是不肯挂这块匾的,阿拉老老实实做生意,要这个噱头干啥?而华大妈劝开了:“不能违逆了夏督军的好意哦。”如此,华老栓也就从实际出发了。
某日,店铺外一阵锣鼓响,随之是潮水般的人汹涌而来,“杀头啦杀头啦——”好事者兴奋地高喊着。
“杀谁呢?”华老栓问一个茶客。
“杀康大叔,咔嚓,杀头,好看得很——”茶客比画着答罢,拔腿跑出门去。
“唱一个——”看客们鼓励着五花大绑的康大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