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夜观星到天明。
白惨惨的冷日终于又成功的将自个儿拔出了东山,稍稍酝酿便开始大放光芒,由白到黄,片刻就憋出个桔子脸,天上开始霞光万丈,秦诚却好似为了避开这温凉如水并不刺人的日光,一甩胳膊拉上了窗帘,开始闭目养神。
院外人声渐渐起来了。
东边竹林里两个丫头在吭哧吭哧刨竹笋,不时还小小声抱怨两句,或是读书人真是讲究,吃个笋子还非要现挖现吃,弄得觉也睡不囫囵;或是夫人真是厉害,又挡住了大夫人要田要地要宅子;或是老夫人好是逗趣,又弄出了什么笑话,多亏夫人帮忙圆了回来……
忽听竹林南边一声斥骂,瞬间扰扰攘攘,原来是早起锻炼身体的老太爷听壁角听到了自己老妻身上,于是有仇立报,却又碍于身份,不好上手,只得唁骂不休。
府上办事效率还是不错的,不过一刻钟,大管家秦功闻得报迅小,星速赶来,在老太爷面前当场把这俩个老爷的通房丫头贬成了粗使。老太爷才在这两个丫头的悔恨中翩翩而去,路过秦诚的院门口,习惯性的骂了两句“小畜生”“懒货”,又喋喋不休“太阳晒屁股了还不起”。
却说大管家雷厉风行的处置固然讨好了老太爷,却得罪了府里真正的当家人老爷的通房,他的心腹侄儿秦禄不由上前劝谏,想要为他计深远。
大管家当时笑而不语,回头却把这暖了他心的侄儿单刢拎到值房,关好门窗泡好茶,细细把这当中的过节讲与他听。
秦功能做得了府上的大管家,也是有来头的。他原来是府上老爷秦贵前头的爹娘在他开蒙时为他配的,跟他最久,感情最深。虽则升任大管家不过三个年头,却硬是把原来的硝烟弥漫挦成了鸡飞狗跳,也是大功傍身,轻易无人动得了。
满意的看到侄子秦禄行云流水的为他布茶,秦功嘴角不经意地浮上一抹骄傲的笑意:如此芝兰玉树生在我家院里,自当好好栽培才是;正好秦府这头病兽正是虚弱,而且会一直虚弱下去,正是我辈大口吃肉之时;老爷你也不要怪我,谁让你智商太低,又薄情寡义,少年慕艾结发十年的恩主和妻子都说卖就卖,我只是未雨绸缪,防你一手罢了!
“禄儿,你对老爷怎么看?”
“老爷……老爷是个很有风度的人…”接收到叔叔鼓励的眼神,秦禄越说越流利,“老爷明明不喜他的父母兄嫂,却不知为何百般忍耐,依我看,必是为声名所累,只是把他们当成牌坊立在哪儿,过得也太憋屈了;听闻老爷前头还有一双养父母,待他极厚,现在这一大家子当初把他送了人,现在又巴巴的粘在他身上吸血……”
未及说完,便见叔叔笑得怎么也停不下来,不一时,想开口却又呛住了,秦禄也顾不得满心疑惑,急忙上前为叔叔顺气,咳声稍缓又递上茶水,直到服侍的叔叔妥帖了,才将疑惑问了出来。
秦功意味深长的看着自己这自幼聪慧的侄儿:“岂不闻,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你可不要被秦贵的表象给骗了!我七岁就跟着五岁的秦贵,一路看过来,才能说对他的本性有所了解。秦贵心里,最重的是自己,再来是功名利禄,余者不过他前路的垫脚石罢了!只要有需要,枕边人,亲骨肉,只要价钱够,说卖就卖!别的不提,你猜他最好的一笔买卖是什么,结发妻子加腹中骨肉换官升三品!”
看着侄儿震惊到空白的神色,秦功深吸一口气,徐徐吐出,如是再三,才压下了心头沸腾的岩浆,重新戴回了他永远处变不惊的面具:侄儿也够大了,心性定的差不多了,该把这些东西慢慢抖给他了,希望他能撑得住吧。
……
却说秦诚这边,直到辰时初,大厨房在全部忙完后,才送来了早已冷透的早饭。秦诚捡着能入口的胡乱填了几口,把剩下的一股脑拨进了一个陶罐里,小心的藏在了床柱后,一抹脸,吊儿郎当拎着书袋登登登下了小楼,离了这令人窒息的家,去了宁愿永远不用去的书院。
那时的秦诚尚且对未来抱着希望,总以为熬到成年,总有法子离了这散发着寒气的地方,总有全新的生活在下个路口预备着,却不知深渊譬如朝露,纵使遇光而逝,尤会化为雾气,弥散在噩梦里,似附骨之蛆,永远阴魂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