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赛赛自打昨日当着众人落了柳得财的面子后。心绪平和了不少。武六七的事对她来说随是闲事,但却让她有了一此仿佛这栋宅子中主人般颐指气使的机会。人嘛,可不是都这样吗?自从跟这宅子中的主人之一偷偷好上后,赛赛内心深处就不再可能安于仆人的本分了。
看看滴漏中的浮标(1)已经指向了辰时,估摸着柳夫人已经该诵完佛经了。便在更衣之后,摇曳着腰肢款款朝着佛堂走去。
柳家是靠着柳升他老爷子追随着洪武爷在战阵中一次次杀成个血葫芦模样,立下赫赫战功逐渐发得迹。
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在柳家发迹的过程也难逃这个规律。柳夫人家里自幼信佛,自打她嫁入柳家之后,便立誓茹素供僧,并且天天早晚诵经希望超度柳家往上爬这些年来害死的冤亲债主。
柳升对此柳夫人礼佛这件事,一开始是不置可否。毕竟他自打十几岁就跟着他父亲上阵杀敌,早就见惯生死场面,素来只信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你死我活才是硬道理。
后来还曾经因为朝廷特别推崇朱熹的理学,朱老夫子本人还是崇儒排佛的,激烈地反对过一阵。(2)
因不想后来发生的一件事,却让他对柳夫人礼佛这件事由坚决反对,变成了无限支持。
洪武十一年,这年正好是洪武爷的五十大寿。八月初八,万寿节(3),他和当时还健在的柳老爷子跟当时还是燕王的永乐大帝朱棣一起去了趟位于应天府的京师(4)。
赐宴结束,朱棣龙行虎步地穿过众人径自走到了柳升面前。他亲昵地大力拍了一下柳升他爹的肩膀,道:“行啊!老柳,你们家今天帮本王我在父皇面前露脸了!”
“露脸?”柳老爷子满脸狐疑。
朱棣豪笑道:“父皇他老人家,今天又喝美了。照惯例又说起了,当年他跟陈蛮子(5)之间的鄱阳湖大战。说着说着,又说起了将率领兵之道,说好将帅要有慈悲之心。”
说他自己本人早年曾经当过僧人,所以懂得大慈悲,所以才能统帅天下各路豪杰、指挥千军万马。”
然后还说,燕王麾下的燕山护卫百户老柳家之所以名将辈出,也是因为他们平日里练兵之外,始终还在家里念经礼佛——”
听完燕王这番话,柳氏父子瞬间吓出了一身冷汗。除了当时双膝一软,不断地磕头,山呼“吾皇圣明”之外岂能再有其他!
在此事之后,一向会做人做官的柳升,自然不会再反对柳夫人礼佛。只不过让柳夫人将她平素所常诵咏的《地藏菩萨本愿经》《观世音菩萨普门品》换成了洪武爷号召天下僧人必学的《般若波罗蜜多心经》《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和《楞伽阿跋多罗宝经》。(6)
才外,只要柳夫人开口,甭管是要出门朝山拜佛,还是需要认捐香火钱,无不二话不说慨然应允。
不过,在靖难之役后燕王登基成为永乐大帝后,柳升在无意间知道了当今权倾天下的黑衣宰相道衍大师竟是柳夫人的记名师傅。于是便难免跟柳夫人生出了一种深刻到化不开的隔膜。
柳家老爷子活着的时候,事事都愿意效仿洪武爷。为了不让前朝外戚干政的惨剧,在本朝上演。所以洪武爷规定明朝的皇后只能出身民间,公主也只能嫁给平民。所以柳老爷子在世时,给包括柳升在内的几个儿子娶得的都是北京当地的小家碧玉。
奈何“居移气,养移体”这话是在论,虽然柳夫人并不是出身大户人家的小姐。但在嫁入柳府之后,她的生活起居很快就讲究了起来。
每天诵经之后,她先要重新用细盐漱一下口,然后再进一盏文火慢熬出来的银耳莲子羹。所用银耳,必须产自四川通江。莲子,则就近取材柳府外不远处的大运河中。
在进银耳莲子羹时,柳夫人会安排一个丫头给自己梳头。美其名月:“外通经络,内滋身心”。
由于赛赛人长得标致,干活又仔细麻利,给柳夫人梳头这事通常便都由她来伺候。
赛赛用萱草花纹螺钿漆盘端着银耳莲子羹,推门走进了柳夫人的房间。柳夫人此时已背对着她,坐在妆台前提前披散好了她如黑瀑般的头发。
出乎赛赛的意料,柳夫人背后竟然还站着福娃和另一个丫头。
“夫人,银耳莲子羹好了。”
不想一向对赛赛和颜悦色的柳夫人,这次却没有搭理她。仿佛是没有听见赛赛进来一般。没有得到夫人的许可,赛赛自然是不敢动的,只好双手端莲子银耳羹,径自在一旁侍立。
“累吗?”约莫一炷香后,柳夫人才忽然不咸不淡地开了腔。语气中带着几分讥嘲。
赛赛心下快速掂对。难道是自己昨日去后厨管了闲事,让柳夫人心生不满?
应该是不会,自己是个心热的人。素来总爱管个闲事。这事大家都知道。柳府下人门之间,若是有什么口角和争端,一般都会找赛赛出面劝解。所以她帮武六七解围这事,应不会惹得柳夫人不高兴。
赛赛只是微微一笑,轻声的道:“不累。”
“既然不累,看起来你是站惯了的,自然也就不觉得累了,那好,你便给我跪下,双手举高了盘子,看看你几时会觉得累!”柳妇人的语气越发不善。
赛赛闻言一愣,然后只得直接双膝跪在了地上,双手高高的举起了托盘。
又是一炷香的时间,盘子里的银耳羹此时已经渐渐凉透了,黏黏糊糊成了一团。
但是赛赛依旧是不知道自己因何触怒了柳夫人。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罚你跪着么?”
“赛赛不知。”
“哼,我原来看你还是一个很听话的孩子,又是常年侍候在我身边,尽是细心的了,没想到,你竟然是这般下贱的种子!不学好!”柳妇人的话,似乎是带着刀子一般,割在了赛赛的心里。
赛赛便是鼻子一酸,垂下了眼泪,道:“赛赛不知道因何冒犯了夫人,还请夫人明示。”
“好!好!非要让我把事情说出来么?你就跟我说说,你在府里的,是不是私通相好,污秽柳府?”柳妇人气的脸色发青。
咣当一声,赛赛手里的托盘落地,上好的缠枝牡丹纹釉里红碗,一下子摔成了八瓣,瞬间里面的汤汤水水腌臜了一地。
又惊又气的赛赛,全身上下仿佛打摆子一般,剧烈地颤抖了起来。她的脸色就像是月光下西山坳中的残雪,冷寒到全无半点的血色。
“哼哼,枉自我平日对你,如对亲生女儿一般,若不是这次我留了个心眼儿,这件事恐怕你们还要瞒着我。”
赛赛泪流满面,满腔的羞愤难以抒发,只是垂泪泣道:“夫人,我并没相好,也……从未做过私相授受的龌龊事。还请夫人明鉴!”
“王氏!王氏!给我进来!”老夫人怒喝了一声,便听见外面一个声音说道:“奴婢来了。”门帘一开,奶妈王氏便走了进来。
老夫人怒不可遏的道:“好,你不招认?我就让你今天心服口服。”
王氏朝着老夫人蹲了个万福,贴着茶几站在了夫人的身后,只是偷瞄了一眼跪在地上的赛赛,一脸的得意。
“王氏你说,你都看见了什么?”老夫人气哼哼的道。
王氏这才欠了欠身,道:“回禀夫人,那日我在后花园水榭过,是去布库之中支取一些粗布,已经是定更天了,想着后花园也不会有人了,便抄近路过假山,谁想到,路过假山的时候,就听见里面有两个人在说话,还不时的格叽格叽的笑,说什么心肝,蜜糖之类的下流词儿。老奴都不堪入耳了。”
在场的所有人都是面面相觑,都一脸鄙夷的看着赛赛。互相交头接耳。
福娃是个很伶俐的性子,早就看出来了事情的不妙,她总是感觉,似乎老爷去了金陵之后,府里的所有人都不安分了起来。
眼看着赛赛就要成了众矢之的,福娃趁众人不备,谎称要更衣慌张地朝着后院跑去。
王氏嘴里说着不酸不辣的话,却是十分的刺耳。好像是得逞了一般,眯着眼睛看着赛赛。
仿佛所有的力气,都在赛赛身上抽离了一般,赛赛竟然有一点跪不住,瘫坐了下去。嘴里还兀自喃喃的说道:“我没有,没有!”
这时候,柳夫人却是长叹了一声,道:“赛赛,你跪倒我身边来。”
赛赛就像是被电击了一般,浑身一颤,麻木的像是一个提线木偶,在地上膝行了几步,跪在了柳夫人面前,抬起了脸,一双噙满了泪水的眼睛满是委屈。
“赛赛,你知道咱们柳府的规矩,虽说是不禁止奴才们成婚,但是私自相配,却是毁了咱们柳府的名声。这可是万死莫赎的罪过,你是我看着长起来的丫头,我能不心疼你吗?”
老夫人竟忽然变得柔情了起来,一手抚着赛赛柔顺的秀发,一脸的沉痛。
赛赛竟然嚎啕大哭,道:“夫人待我,恩重如山。”
“那个男人究竟是谁?你告诉我,”老夫人似乎很是期待的样子。
赛赛沉默了许久,看着屋子里面的男男女女,有看了一眼站在后面一脸得逞的王氏,忽然大声的说道:“我没有!我没有!没有什么男的,奶娘那日在假山后面看到的人,定然不是我!”
赛赛的声音像是太监净街时响鞭击打空气时的脆烈,久久地在房间之中回荡着。柳夫人的脸色也忽然沉了下来,瞟了一眼王氏。
王氏却冷笑着,在腰里拿出来一个荷包,在赛赛眼前晃了两圈,道:“那一日被我撞破,那一对私相授受的下贱种子,就跑开了,我去看了一眼,地上就有这个荷包,我没有记错的话,这个荷包就是你赛赛的吧!”
“现在人证物证都在,你还想说什么?我本想着念在你服侍我一场,很不容易的份上,也就高抬贵手,没想到你这样的不要脸!”柳夫人一边说着,一边朝着赛赛的脸上狠狠的掴了一掌,接过荷包仔细的看时,却像是大白日里见了鬼一般,进而浑身发抖。
“你!你!你这个不要脸的,你倒是说说,究竟是和哪个房里的小厮相好上了!”
在看见这个荷包后,赛赛整个人立刻便像是受了潮的糖人一般,瘫软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