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进匆匆应召入宫,又匆匆从永安宫里埋首出来。
大将军出了宫门还脸色阴沉,全程不发一语,护卫不敢相询,陈琳自然也不敢多问,他歪斜屁股坐在车帐外,冲人点点头,只能按部就班将马车引向蔡府。
察言观色,陈琳眼望张灯结彩的街道琢磨,料想,定是宫中出了大事,至于什么大事能让养尊处优的大将军坐立不安,虽谈不上洞若光火,但陈琳闭着眼睛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陈琳,字孔璋,本是广陵射阳人,早年游学浪迹,而后凭白身鱼跃成龙,一举被擢拔为大将军府主簿,彼时不知道引了多少人艳羡,只是,每日抄抄写写下来,最初的那点吐气扬眉消磨到现在,多少感觉有些挺不直腰杆。
所谓“蓬莱文章建安骨”,陈琳亦是其中佼楚,行文素以风骨遒劲著称。
年少成名的陈琳尤其擅长撰写章表书檄,风格雄放,文气贯注。同时,陈琳还长于诗,身为“建安七子”之一的他,曾凭一首《饮马长城窟行》获誉无数,其中那句“男儿宁当格斗死,何能怫郁筑长城”,写得慷慨悲凉、阳刚之气十足,也正是藉此,陈孔璋为何进看重,继而被延请入了幕府。
陈琳不长的一生,当过大将军何进府上主簿,逃难委身过袁绍,兵败投靠过曹操。
人生颠沛苦短,壮志难酬,正是汉末他这样郁郁不得志的文人之真实写照,忧国忧民、伤时感事如他,却是无端死于建安年间一场可笑的瘟疫,甚至,同殇于疫者还有,徐干、应疗、刘桢、王粲、阮痨……
说起陈琳的千古文章,也有一桩趣事。
建安五年官渡之战,袁绍让陈琳写了一篇著名的檄文——《为袁绍檄豫州文》,借以痛斥曹操而师出有名,文中言辞犀利,大义凛然,洋洋洒洒罗列了曹阿瞒很多罪状,还顺带痛骂了曹操的祖宗三代一番。
曹操当时正苦于头风,病发在床,因卧读陈琳檄文,竟惊出一身冷汗,翕然而起,头风顿愈,足见这篇檄文之威力震天……
后来,曹操行卖主许攸之计火烧粮仓,大败了袁绍,望着迫不得已投靠而来的陈琳,指责道:“孔璋安敢来见?当初你为袁绍所写之檄文,数落于我便算了,为什么还要辱我祖宗三代?岂不知羞人于体无完肤焉?”
陈琳愁眉苦脸答道:“曹公明鉴,彼时身在袁营,可谓矢在弦上,不可不发。”
这便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典故。
此时的陈琳身为大将军府主簿,光鲜的背后是无颜的苟且,每次都是自己出面行贿,疏通宫中常侍、曲意交好士族……所作所为,又何尝不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更再莫说什么建安风骨,他那尾椎骨早快被压塌成了渣。
陈琳回头看了一眼摇摆不定的车帘,刚欲出言,正巧何进伸出脑袋来,他疑道:“孔璋,外面何事喧哗?”
“禀大将军,适才对街谁家迎亲,锣鼓齐鸣,一路已绕马市而去。”
“嗯!”这几日明明晦气,为何还偏巧如此多人娶妻纳妾?
大将军放下帘子便不再出声,让自己卡在喉咙里的话吞吐不出,陈琳心叹一声,蓦地乖乖闭上嘴,当年大将军礼聘自己为主簿,事后想来,不过千金买马骨而已,自己便是那马,便是那骨,就像酒坊的招牌一样,挂得老高。
大将军尚且信不过自己,而皇子辩的储君之位,便是他唯一誓死要保的东西,与自己匡扶江山社稷的抱负无关。
旁人眼里的大将军何进素无大志,位极人臣,已然没有了野心。他执百官牛耳,偏又百般交好阉宦……要说这大汉天下,除了皇帝刘宏便数他权柄最大,可何进却完全没有当权臣的觉悟,每日插诨打科,做的都是些鸡毛蒜皮、明哲保身的事……偏偏他就是大将军。
车外陈琳自怨自艾时,殊不知,车里的何进正握紧拳头,目光深邃思索着。
韬光养晦,何进这些年长的可不只是膘,他深知自己出身卑微,根基尚欠,身处高位引得人人虎视眈眈……哪怕是自己的手足兄弟。
何莲、何苗,都是何进同父异母的弟妹,年幼丧母,其父何真再娶,生下一子二女,可何真不久便撒手人寰,留下的弟妹三人几乎全由自己一手拉扯养大。
皇子辩之事已经足够人烦恼,奈何二弟何苗行事阳奉阴违,也许在他心里,皇后何莲是自己胞妹,亲疏有别,难道大将军之位大兄何进坐得,自己便坐不得?
何进无奈摇了摇头,最怕祸起萧墙,二弟怎会明白,何家要权倾朝野,除了广植党羽外,还需静静等待,也许要十年二十年,等到当今陛下宾天,到时新帝年幼登基,自己加封国舅,才能算高枕无忧!
说来可悲,两边交好的何进在心中把人一一想过一遍,却发现除了同样出身低微且臭味相投的董卓之外,捉襟见肘,竟无一人可堪重托。
何进是大将军,这大将军一职早在汉和帝窦宪出任时,便由满朝文武联合奏请以之位列三公之上,所以,何进手底下光明正大汇聚了大把大把的能人异士,袁绍、曹操等后起之秀姑且不论,连皇甫嵩、卢植等人,也是自己正经八百的下属,但也仅限于下属,不咸不淡,近日那袁本初倒是颇为活跃,不过是打着自己旗号谋私而已。
何进表面茫然未知,心里却抹了猪油一样澄亮!
正苦恼,外面陈琳却道:“大将军,蔡府就要到了……不过……”
“孔璋直言!”何进最不喜读书人说话这般温吞。
“听闻陛下赴宴,去的是刘府!”陈琳正色道。
马车停驻,何进望着门匾略微思考,看不懂蔡老头的飞白体好在哪里,他沉声道:“转道,去刘府!”
……
大将军来而复去,更是让蔡邕及府上宾客吃了苍蝇一样难受,却不知何进甫一进刘府的门,便感叹走对了地方。
张让、赵忠、郭胜、毕岚、段珪……宫中一应常侍都在。
婚宴尚未开始,张让等人便已在书房小酌,小辈打闹,自己正好忙里偷闲,顺便聚在一起规划规划来年,他见来人竟是盛装出席的大将军何进,先是一愣,随即赶紧延请上坐。
“张公雅兴,怎不见陛下龙驾?”何进翻身坐下,张口问道。
张让递出酒水,“让可听说,今日小晴,陛下生龙活虎摆驾迎亲去了,刘侍郎圣眷之浓,真是羡煞旁人啊!”
吉时快到,按说哪怕迎亲三趟也该回来了,何进狐疑片刻,拉住呵呵直笑的张让小声道,“张公可还识得冀州刺史王芬?”
张让面不改色,心中却是一惊,何进虽与自己联姻,却少有提及政事,况乎这般场合,他不解问:“大将军这么一说,倒是有些印象,洒家还记得中平元年,王文祖官拜刺史,而后收整黄逆、治理冀州军政,可谓功勋卓著,怎的?”
王芬年年回京,第一件事便是来给自己送礼,今年的贺礼还格外的丰厚,张让又怎能不识得,只是国库吃紧,王芬想要扩编冀州兵卒的帖子还须斟酌一番,他暂且摁住没答应。
“也无甚大事,只是天干物燥,张公百密一疏,府上可要小心火烛啊?”
这屠夫弯拐得太大,让人摸不着头脑,见何进摇着杯子,张让斜眯眼睛,“是啊!得亏大将军提醒,让差点都忘了,岁进三九,正是一年里最寒的时候,皇子辩那里,还得少府置办些日用火炭,莫要龙子着了凉、寒了心!”
张让说话同样夹枪带棒,何进听完猛然回头,目光灼灼说道:“张公!某以诚相待,公亦能推心置腹否?”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张让微微一笑,端起酒水一饮而尽。
屋外,陈琳独立赏景,却见一薄衫男子望着院墙悲秋伤春,他左右无事上前攀谈,那俊逸郎一脸尴尬道:“舍弟顽劣,今日嫌吵扔过一敝帚来,我上门来拾,却被误以为饮酒宾客,如今院墙太高进退不得,如何是好?”
陈琳闻言大笑,一扫阴霾,“如此妙人,不知公子高姓?”
“愧不敢当,在下司马朗。”那青年羞涩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