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兰亭,鎏金长街。
黄衣公子踩着笃笃的步子,拥着小仙,沿着这条长街,缓缓而行,一路只是低喃幽语说着情话,朝来走在他们身侧,目不转睛地看着那黄衣公子,想要找出些倪端。
从封面美男这一点来说,这黄衣公子可能是愿灵类的梦魇,依托记忆里的某个人的模样幻化而出,说话办事也是龙套一样的固定台词,不会存在很久。这类愿灵梦魇大多数连食草动物都算不上,只是菌菇,几乎谁的梦里都会出现过几次,不去炖了吃了招惹它,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害处。可联想一下小仙的情况,朝来又觉得,她梦里的梦魇不可能是个可爱的蘑菇。
朝来认认真真地打量着这黄衣公子,这么一看,又看出些古怪来:这黄衣公子容貌俊美,眉目妩媚,但表情十分僵硬,尽管说的话语情深款款,却像是纸糊的假人一样,挂着画皮一样的微笑,口型都没什么变化,因此看上去格外瘆人,让朝来想起葬礼用的纸人纸马之类。
朝来满腹疑惑,这是因为他本来就是画中人,还是有什么别的含意?
脑子里过了一遍拥有俯身寄生本领的梦魇,朝来心中稍定,继续隐身跟在他们身旁,好不容易走过了几条街,终于看见了点儿不同寻常的地方。
那是一道旗幡出现在眼前,写着大大的“酒”字,清晰分明,旗幡下有个布帘子入口,飘出些许香味儿,是个小吃铺子,让人想起学校门口的面馆盖饭店一类的地方,很有时代感。
小仙挽着黄衣公子笑:“那边有个铺子,我们去吃点东西。”
黄衣公子舔了舔嘴唇,在空气里深深一闻,咧嘴一笑:“好喵!”
好喵?朝来看着这个画皮美男一脸陶醉地走进铺子里。这铺子一分为二,台子外面是桌椅板凳,台子里面是锅碗瓢盆,一个青年着一袭月白圆领襕衫,玉钩折袖,淡淡地微笑着,视线在撞到朝来以后,眼光一亮,笑容像是倒进去半罐子枫糖浆和香草精,甜得朝来都看不下去了。
朝来也笑了,嘟着嘴道:“叮咚,您的好友沈濯弦已经上线。”
濯弦本来还在招呼那对儿小情人,一见朝来,那双春水悠悠的眼睛便多了点一见喜的温暖笑意:“正是六朝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朝来抱琴一笑,这个濯弦,果然天赋惊人。自己的隐身技能,普通人绝对看不见,就算是梦魇猎人,也要道行深一点,受过专门训练,才能看破——可这个沈濯弦不过就是个天赋者,没什么专业训练,竟然也能看见!
这已经是这半个月里第四次在梦境里遇见濯弦了,而且每次遇见他,都是和吃有关。这个沈濯弦总是用厨子身份当做幌子,这当然也是一种战术——厨子的确是个好身份好遮掩。电影里那句话怎么说的,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行走江湖,谁还能不吃饭?所以梦见吃顿好的,就算被镜主发现,也不会有人觉得哪里不一般。如此看来,他的战术倒是要比隐身要高明一点,可朝来觉得这一手她这种手残,是效仿不来的。
瞧瞧人家这手艺!,不过就是在锅里涮菜,偏偏能涮出击汤煮沸,白盘落雪的风流写意来。朝来闻着香气,想起杨枝甘露阳春面之类,分外垂涎。那黄衣公子也是一副美味难捱的样子,窝在小仙的颈窝里挨挨蹭蹭,像一只猫一样。
那小仙过不去美人关,依了黄衣公子,点了一份白金枪鱼的鱼脍——生鱼片,白润肥厚的切片白玉似地,撒着金齑酱汁,点点如桂花飘落。哪怕是从审美的角度来看,这一盘金齑玉鲙,也很吸引人——美好的食材美好在天然的味道和质地,合成物加工物怎么也不会这种凝脂般的天然润泽感。
“你这也太牛了。梦里这食材都是高精尖,平时没少吃吧。”朝来看看生鱼片,顿觉今晚云雾丞买的盖饭实在很单薄寡淡。
“职业病,反正梦里幻化这些东西,纯靠想象力,不要钱。”濯弦咧嘴一笑。
“有机会一定要去你家店里尝尝你的手艺,梦里这么颠倒众生,根据生产力决定想象力的原则,现实里你的手艺也肯定很赞。”朝来扭头看着那黄衣魏晋公子。
一个好厨子,还有入梦天赋,哪怕为了能解决他们这些人的伙食问题,朝来都觉得应该把濯弦拉入伙,必能一人下厨,鸡犬升天。
瞧黄衣魏晋公子,兰花指拈起一片鱼,放入口中,还舔着嘴唇,露出了一对獠牙。一见这寸长的尖锐獠牙,朝来更忍不住往七十二变上想,越想越是担忧,会诸般变化的梦魇都是A级往上,朝来一个人恐怕应付不来。
“咳咳。”濯弦用眼神询问朝来,视线落在了那对虎牙上。
朝来连忙摇头道:“先不要出手,暗中观察一番。”她抱琴起身凑到濯弦身后,一边从他的视角再琢磨琢磨虎牙公子,一边给濯弦稍作解释,“这个公子不管是七十二变,还是附体寄生,看着都很麻烦。”
“他不是你的说的人形梦魇?”濯弦趁着那一对儿没注意,悄声问朝来。
“要是人形就是更糟糕了。而且我们要是没弄清楚就突然动手,这环境这么小,万一伤到小仙怎么办。”
“我明白。”濯弦点头,“我那启蒙师父给我看过人形梦魇,看着和人一样,根本分辨不出,想想都觉得瘆得慌。”
朝来一愣,那启蒙师父……给濯弦看过人形梦魇?她本想多问两句,但那小仙又点了一份鱼脍,濯弦忙活了起来,岔过了这个话题。
那公子就着小仙的手又吃了一块儿生鱼片,顺道还舔了舔小仙的手指,轻轻一含一咬。不知道是不是濯弦做的饭菜可以安神宁气,这黄衣公子的獠牙,好像又不见了。
朝来再换个角度仔细观察,趁着小仙再喂黄衣公子的功夫,手一扫,将那盘没吃完的生鱼片扫到了地上。
“啊!”小仙叫了一声,因为她的手指被黄衣公子咬破流血。
“我就是试试,没想到它真气得要现原形了。”朝来也有点惊讶。此时此刻,那黄衣公子张口舔着嘴唇上的血,心口剧烈起伏,喷着粗重的鼻息,那一对儿獠牙看着愈加突兀,翻出嘴唇来,原本一双大大的死鱼眼,也滴溜溜转起来,变成了金黄色的一线天,那张纸人般的面孔狰狞起来,倒是有了表情,只可惜看着不像是人,倒像是什么狮子老虎。
“脾气真不好,没肉吃就翻脸了。”朝来她左手按着琴弦,右手微抖,一条锁链垂落下来,随时做好了出招的准备。
“这个脸酸的感觉有点像猫,我刚才还看见俩人蹭脸来着。难道是猫科动物之类的?”濯弦试着问朝来,他已经惊讶得忘了朝来再隐身,这么直愣愣地开口了。
朝来无奈,真是新人小白,还猫科动物,梦魇就是梦魇,哪有猫科犬科?国际通用的梦魇区分标准,是按照其对人类的有害程度,从严重到普通,ABCD四个标准等级,在这个级别之外,所有尚未了结的,笼统地划分为S级。从这一点来说,眼前这个能变成人的梦魇,绝对是A级水准。
“这下玩大了,可能是A级,我们得打奇袭也许还能有胜算。”朝来说罢,琴音从缓转急,整个小吃铺子开始摇晃起来,濯弦的汤锅也随之沸腾,冒起大片白雾,遮蔽了视线。影影绰绰里,朝来只听见一声怪兽的呜咽之声,透过渐渐散去的白雾,露出一个影子来,朝来眼光一冷,锁链带着匕首刺入了那影子的心窝。
小仙惨叫一声扑向朝来:“你为什么伤害他!”
朝来轻巧地避开小仙,伸手一指:“你看。”
小仙下意识顺着朝来的手指,回望向了自己情郎的影子。
“吼——”白雾已经散去,公子也已现了原型,那影子的身体逐渐膨大,容颜衣饰仿佛是一张画皮寸寸碎裂,露出内里的狰狞兽相,转瞬之间,原本的魏晋公子已经变成了一只剑齿虎模样的怪兽,心窝处流出墨绿色的血液,扬起爪子,抓向了小仙。
朝来倒是突然松了一口气:“还好不是什么A货,是最多只能算C级的蒍虎。”
“什么玩意?”濯弦一边吸引那蒍虎的注意力,一边喊着。
“梦境世界的流浪猫!”朝来带着几分轻松笑意一把将小仙推到角落里。
“你管这个叫流浪猫?”濯弦掀起汤锅,滚水淋向了那蒍虎,“这根本就是剑齿虎!”
“对我来说就算流浪猫啦!看花纹这蒍虎还没成年,怎么这么大!还离群了!”朝来一边护着小仙一边大喊。
“你才觉得它大啊!”濯弦看着那蒍虎一爪子挠过来,带起嗖嗖的风声,顿时脸一白,那原本是一人长短的虎脸怪兽见风就长,几个回合下来,四爪着地也有两米高。这体型在这小吃铺子里近身周旋,实在吃力。
“帮忙!我先看看情况!我觉得有点不对,你先顶一会儿啊!”朝来让到一旁。
“这时候了还观察个啥!”濯弦大吃一惊,他被那蒍虎的尾巴抽倒在地,全靠运气侧身一滚,才躲过蒍虎的扑抓,趁着蒍虎转身的功夫,他手里轮了一口大铁锅投掷出去,砸在了那怪兽的脸上。正面糊脸。那蒍虎吃痛,怒吼一声,伸爪拍向濯弦。
“大小姐你观察完了吗!”濯弦对朝来喊,他要是知道朝来一曲琴音能把一大活人刺激成大剑齿虎,他是绝对不会答应朝来出手的。
“这次这个蒍虎真的有古怪啊!不应该这么大这么凶这么猛的!”朝来虽然这样嘀咕了一句,但因为濯弦落在下风,她还是抡起她的博浪锤,也砸向了那只怪兽。
沈濯弦同志贴身搏斗的本事,的确也是弱了点,基本上几招以后就开始左躲右闪。那蒍虎数击不成,又立刻反击,加快了速度,把濯弦逼得抱头鼠窜,可惜那怪兽没有防备到朝来再一边下了黑手,因此被那博浪锤砸了一个正着,血花四溅。
朝来笑眯眯地喊:“这里施展不开!咱们换个地方!”
濯弦倒是扭头一愣:“换地方?”
“职业的梦魇猎人,怎么也要有几分手段!”说着,朝来将博浪锤收回怀中,手速极快地换回那把琴,落雨般的音符从琴弦之间跳出来,带起周围出现了透明的淡绿色波光,又如流水般地闪动着,催动梦里场景再度斗转星移——狭小的小吃铺子和江南水乡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处长草蔓蔓的草原,一片碧色无边无际,长草无风而动,随着乐曲的节奏摇摆着,透明的淡绿色波光在天空如绸带般飞舞,衬着淡粉色的天空,画面是如此的精美奇幻。朝来一边弹琴一边笑得很开心:“新学的曲子,拿我的仙吕宫弹,是不是光波特别漂亮。这些光波可不是透辉川,你看,没有那么绿,这是可以影响梦境场景和地形的翡翠川,以后你看着这种淡绿色的透明的冰种翡翠光出现了,就要小心脚下,不是要山崩地裂,就是斗转星移。”
“我哪有时间看!”濯弦欲哭无泪,被蒍虎一巴掌打出五米远,可一落地他就把筷子十字型搭在手上抖了抖,琤地一声,他手上的古物玉韘似乎亮了一下,而后筷子幻化出了弓箭,极速射向蒍虎。
朝来无语。他到底是有多喜欢炒勺和筷子,连梦里使用的法器都带着这么强烈的职业习惯。不过这么一想,朝来对伯父伯母压着自己去学阮琴也就没有了抱怨。拿着阮琴弹琴施法,看着总比炒锅炒勺好看。
至于像是濯弦手上这个玉韘,到底是哪家的古物,朝来就不太清楚了。这种事情,需要交给交游广阔的闻人谕去打听,她可不管。
无边流淌的音乐,带来魔幻般的法术效果,就像是进入了什么新的空间新的场景,那些什么小吃车什么小桥流水彻底消失不见,留下的是漫无边际的草原。在阮琴的音律中,那只蒍虎低吼着扑向濯弦和朝来,两人一兽卷在一起,本该带起腥风草浪,可长草无声,兀自柔柔随风轻摆,没受半分干扰,也不沾丝毫血污,仿佛这正在缠斗的一人一兽根本不存在。这也的确是梦里才会有的情况,与现实的物理学毫无关联,只有不可思议的奇幻。
然而就在因为朝来觉得应该再有几个回合就能拿下这蒍虎的时候,她突然听见濯弦大喊一声:“那个镜主!”
朝来回头一看,小仙脸色惨白地委顿在地,站都站不起来。
“糟了!得快点!它是吸附了小仙的精神能量的!”朝来喊着,猛地一跃,骑到了蒍虎的背上,博浪锤变成双刀,剪子似地要绞杀蒍虎的咽喉。
可她的双刀还没有碰到蒍虎的皮毛,这梦魇便瞬间膨胀,再度大了一倍!
再看小仙,已经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