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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高老头(5)

这些小事打断了他关于爱情的幻想,他开始用功了。可是,他先是猜疑高老头,心思乱了,而打扰得更厉害的是特·雷斯多太太的面貌不时出现,仿佛一个预告幸运的使者;结果他上床睡熟了。年轻人发狠要在夜里读书,十有九夜是睡觉完事的。要熬夜,一定要过二十岁。

第二天早上,巴黎浓雾蔽天,罩住全城,连最准时的人也弄错了时间。生意上的约会全失误了,中午十二点,大家还当是八点。九点半,伏盖太太在床上还没动弹。克利斯朵夫和胖子西尔维也起迟了,正在消消停停的喝他们的咖啡,里面羼着从房客的牛奶上撩起来的一层乳脂。西尔维把牛乳放在火上尽煮,教伏盖太太看不出他们揩油的痕迹。

克利斯朵夫把第一块烤面包浸在咖啡里,说道:“喂,西尔维,你知道,伏脱冷先生是个好人;昨晚又有两个客人来看他。太太要有什么疑心,你一个字都别提。”

“他有没有给你什么?”

“五法郎,算本月份的赏钱,意思叫我不要声张。”

西尔维回答:“除了他跟古的太太舍得花钱以外,旁的都想把新年里右手给的,左手拿回去!”

“哼!他们给的也是天晓得!”克利斯朵夫接着说,“一块起码洋钱,五法郎!高老头自己擦皮鞋擦了两年了。波阿莱那小气鬼根本不用鞋油,大概他宁可吞在肚里,舍不得搽他的破靴子。至于那瘦小的大学生,他只给两法郎。两法郎还不够我买鞋刷,临了他还卖掉他的旧衣服。真是没出息的地方!”

西尔维一小口一小口喝着咖啡,“话得说回来,咱们这个还算这一区的好差事哩。哎,克利斯朵夫,关于伏脱冷先生,人家有没有对你说过什么?”

“怎么没有!前几天街上有位先生和我说:你们那里住着一位鬓角染黑的胖子是不是?——我回答说:不,先生。他并没有染鬓角。他那样爱寻快活的人,才没有这个闲工夫呢。我把这个告诉了伏脱冷先生,他说:伙计,你对付得好!以后就这样说吧。顶讨厌是给人家知道我们的缺点,娶起亲来不麻烦吗?”

“也有人在菜市上哄我,要知道我有没有看见他穿衬衫。你想好笑不好笑!”西尔维忽然转过话头,“呦!华·特·葛拉斯已经敲九点三刻了,还没一个人动弹。”

“啊,喂!他们都出去啦。古的太太同她的小姑娘八点钟就上圣·丹蒂安拜老天爷去了。高老头挟着一个小包上街了。大学生要十点钟上完课才回来。我打扫楼梯的时候看他们出去的;我还给高老头的小包裹撞了一下,硬得像铁。这老头儿究竟在干什么呢?旁人耍弄他,当作陀螺一样,人倒是挺好的,比他们都强。他不给什么钱,可是我替他送信去的地方,那般太太酒钱给的很阔气,穿也穿得漂亮。”

“是他所说的那些女儿吗,嗯?统共有一打吧?”

“我一向只去过两家,就是到这儿来过的两个。”

“太太起来了;一会儿就要叫叫嚷嚷的,我该上去了。你当心着牛奶,克利斯朵夫,仔细那猫儿。”

西尔维走进女主人的屋子。

“怎么?西尔维,已经十点差一刻了,你让我睡得像死人一样!真是从来没有的事!”

“那是浓雾作怪,浓得用刀劈也劈不开。”

“中饭怎么了[30]?”

“噢!那些房客都见了鬼,一大早就滚出去了。”

“说话要清楚,西尔维。应该说一大早。”

“哦!太太,你要我怎么说都可以。包你十点钟有饭吃。米旭诺跟波阿莱还没动弹。只有他们俩在家,睡得像猪一样……”

“西尔维,你把他们两个放在一块儿讲,好像……”

“好像什么?”西尔维大声痴笑起来,“两个不是一双吗?”

“真怪,西尔维,昨夜克利斯朵夫把大门上了闩,怎么伏脱冷先生还能进来?”

“不是的,太太。他听见伏脱冷先生回来,下去开门的。你当作……”

“把短袄给我,快快去弄饭。剩下的羊肉再加些番薯;饭后点心用煮熟梨子,挑两个小钱[31]一个的。”

过了一会,伏盖太太下楼了,她的猫刚刚一脚掀开罩盆,急匆匆的舐着牛奶。

“咪斯蒂格里!”她叫了一声,猫逃了,又回来在她腿边厮磨,“好,好,你拍马屁,你这老畜生!”她接着又叫:“西尔维!西尔维!”

“哎,哎,什么事呀,太太!”

“你瞧,猫喝掉了多少!”

“都是混账的克利斯朵夫不好,我早告诉他摆桌子,他到哪儿去了?不用急,太太,那份牛奶倒在高老头的咖啡里吧。让我冲些水,他不会发觉的。他对什么都不在意,连吃什么都不知道。”

“他上哪儿去了,这怪物?”伏盖太太摆着盘子问。

“谁知道?大概在跟魔鬼打交道吧。”

“我睡得太多了。”伏盖太太说。

“可是太太,你新鲜得像一朵玫瑰……”

这时门铃一响,伏脱冷大声唱着,走进客厅:

我久已走遍了世界,

人家到处看见我呀……

“哦!哦!你早,伏盖妈妈。”他招呼了房东,又亲热的拥抱她。

“喂,放手呀。”

“干吗不说放肆呀!”他回答,“说啊,说我放肆啊!哦,哦,我来帮你摆桌子。你看我多好!……

勾搭褐发和金发的姑娘,

爱一阵呀叹一声……

“我才看见一桩怪事……

……全是偶然[32]……”

寡妇道:“什么事?”

“高老头八点半在太子街,拿了一套镀金餐具,走进一家收买旧食器旧肩章的银匠铺,卖了一笔好价钱。亏他不吃这行饭的人,绞出来的条子倒很像样呢。”

“真的?”

“当然真的。我有个伙计出远门,送他上了邮车回来,我看到高老头,就想瞧瞧是怎么回事。他回到本区格莱街上,走进放印子钱的高勃萨克家;你知道高勃萨克是个了不起的坏蛋,会把他老子的背脊梁雕成骰子的家伙!真是个犹太人,阿拉伯人,希腊人,波希米人,哼,你休想抢到他的钱,他把洋钱都存在银行里。”

“那么高老头去干什么?”

“干什么?吃尽当光!”伏脱冷回答,“这糊涂虫不惜倾家荡产去爱那些婊子……”

“他来了!”西尔维叫着。

“克利斯朵夫,你上来。”高老头招呼佣人。

克利斯朵夫跟着高老头上楼,一会儿下来了。

“你上哪儿去?”伏盖太太问。

“替高里奥先生跑一趟。”

“什么东西呀?”伏脱冷说着,从克利斯朵夫手中抢过一个信封,念道:送阿娜斯大齐·特·雷斯多伯爵夫人。他把信还给克利斯朵夫,问:“送哪儿呢?”

“海尔特街。他吩咐一定要面交伯爵夫人。”

“里面是什么东西?”伏脱冷把信照着亮处说,“钞票?不是的。”他把信封拆开一点:“哦,是一张债务清讫的借票。嘿!这老妖精倒有义气!”他伸出大手摸了摸克利斯朵夫的头发,把他的身体像骰子般骨碌碌的转了几下,“去吧,坏东西,你又好挣几个酒钱了。”

刀叉杯盘已经摆好。西尔维正在煮牛奶。伏盖太太生着火炉,伏脱冷在旁帮忙,嘴里哼着:

我久已走遍了世界,

人家到处看见我呀……

一切准备停当,古的太太和泰伊番小姐回来了。

“这么早到哪儿去啦,漂亮的太太?”伏盖太太问。

“我们在圣·丹蒂安教堂祈祷。今儿不是要去泰伊番先生家吗?可怜的孩子浑身哆嗦,像一张树叶。”古的太太说着坐在火炉前面,鞋子搁在火门口冒起烟来。

“来烤火吧,维多莉。”伏盖太太说。

“小姐,”伏脱冷端了一把椅子给她,“求上帝使你父亲回心转意固然不错,可是不够。还得有个朋友去教这个丑八怪把头脑醒醒。听说这蛮子手头有三百万,偏偏不肯给你一分陪嫁。这年月,一个美人儿是少不得陪嫁的。”

“可怜的孩子,”伏盖太太接口道,“你那魔王老子不怕报应吗?”

一听这几句,维多莉眼睛湿了;伏盖太太看见古的太太对她摆摆手,就不出声了。

军需官的寡妇接着说:“只要我能见到他的面,和他说话,把他妻子的遗书交给他,也就罢了。我从来不敢冒险从邮局寄去,他认得我的笔迹……”

“哦!那些无辜的女人,遭着灾殃,受着欺侮,”伏脱冷这么嚷着,忽然停下,说:“你现在就是落到这个田地!过几天让我来管这笔账,包你称心满意。”

“哦!先生,”维多莉一边说,一边对伏脱冷又畏怯又热烈的望了一眼,伏脱冷却毫不动心,“倘若你有方法见到家父,请你告诉他,说我把父亲的慈爱和母亲的名誉,看得比世界上所有的财宝都贵重。如果你能把他的铁石心肠劝转一些,我要在上帝面前为你祈祷,我一定感激不尽……”

“我久已走遍了世界……”伏脱冷用讽刺的口吻唱着。

这时高里奥,米旭诺小姐,波阿莱,都下楼了,也许都闻到了肉汁的味道,那是西尔维做来浇在隔夜的羊肉上的。七个同居的人正在互相问好,围着桌子坐下,时钟敲了十点,大学生的脚步也在门外响了。

“嗳,行啦,欧也纳先生,”西尔维说,“今儿你可以跟大家一块儿吃饭了。”

大学生招呼了同居,在高老头身旁坐下。

“我今天有桩意想不到的奇遇。”他说着夹了好些羊肉,割了一块面包——伏盖太太老在那里估计面包的大小。

“奇遇!”波阿莱叫道。

“哎!你大惊小怪干什么,老糊涂?”伏脱冷对波阿莱说,“难道他老人家不配吗?”

泰伊番小姐怯生生的对大学生瞧了一眼。

伏盖太太说道:“把你的奇遇讲给我们听吧。”

“昨天我去赴特·鲍赛昂子爵夫人的舞会,她是我的表姊,有一所华丽的住宅,每间屋子都铺满了绫罗绸缎。她举行一个盛大的跳舞会,把我乐得像一个皇帝……”

“像黄雀。”伏脱冷打断了他的话。

“先生,”欧也纳气恼的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说黄雀,因为黄雀比皇帝快活得多。”

应声虫波阿莱说:“不错,我宁可做一只无忧无虑的黄雀,不要做皇帝,因为……”

“总之,”大学生截住了波阿莱的话,“我同舞会里最漂亮的一位太太跳舞,一位千娇百媚的伯爵夫人,真的,我从没见过那样的美人儿。她头上面插着桃花,胸部又是最好看的花球,都是喷香的鲜花。啊唷!真要你们亲眼看见才行。一个女人跳舞跳上了劲,真是难画难描。唉!哪知今儿早上九点,我看见这位神仙似的伯爵夫人在格莱街上走。哦!我的心跳啦,以为……”

“以为她上这儿来,嗯?”伏脱冷对大学生深深的瞧了一眼,“其实她是去找放印子钱的高勃萨克老头。要是你在巴黎妇女的心窝里掏一下,包你先发现债主,后看见情夫。你的伯爵夫人叫作阿娜斯大齐·特·雷斯多,住在海尔特街。”

一听见这个名字,大学生瞪着伏脱冷。高老头猛的抬起头来,把他们俩瞧了一眼,又明亮又焦急的目光教大家看了奇怪。

“克利斯朵夫走晚了一步,她到过那儿了。”高里奥不胜懊恼的自言自语。

“我猜着了。”伏脱冷咬着伏盖太太的耳朵。

高老头糊里糊涂的吃着东西,根本不知道吃的什么;愣头傻脑,心不在焉到这个程度,他还从来不曾有过。

欧也纳问:“伏脱冷先生,她的名字谁告诉你的?”

伏脱冷回答:“嗳!嗳!既然高老头会知道,干吗我不能知道?”

“什么!高里奥先生?”大学生叫起来。

“真的?昨天晚上她很漂亮吗?”可怜的老人问。

“谁?”

“特·雷斯多太太。”

“你瞧这老东西眼睛多亮。”伏盖太太对伏脱冷说。

“他难道养着那个女人吗?”米旭诺小姐低声问大学生。

“哦!是的,她漂亮得了不得,”欧也纳回答高老头,高老头不胜艳羡的望着他,“要没有特·鲍赛昂太太,那位神仙般的伯爵夫人竟可以算全场的王后了;年轻人的眼睛只盯住她一个,我在她的登记表上已经是第十二名,没有一次四组舞没有她,旁的女人都气坏了。昨天她的确是最得意的人。常言道:天下之美,莫过于满帆的巨舶,飞奔的骏马,婆娑起舞的美女,真是一点不错。”

“昨天在爵府的高堂上,今儿早晨在债主的脚底下,这便是巴黎女人的本相。”伏脱冷说,“丈夫要供给不起她们挥霍,她们就出卖自己。要不就破开母亲的肚子,搜搜刮刮的拿去摆架子,总而言之:她们什么千奇百怪的事都做得出。唉,有的是,有的是!”

高老头听了大学生的话,眉飞色舞,像晴天的太阳,听到伏脱冷刻毒的议论,立刻沉下了脸。

伏盖太太道:“你还没说出你的奇遇呢。你刚才有没有跟她说话?她要不要跟你补习法律?”

欧也纳道:“她没有看见我;可是九点钟在格莱街上碰到一个巴黎顶美的美人儿,清早两点才跳完舞回家的女子,不古怪吗?只有巴黎才会碰到这等怪事。”

“吓!比这个更怪的事还多咧。”伏脱冷嚷道。

泰伊番小姐并没留神他们的话,只想着等会儿要去尝试的事。古的太太向她递了个眼色,教她去换衣服。她们俩一走,高老头也跟着走了。

“喂,瞧见没有?”伏盖太太对伏脱冷和其余的房客说,“他明明是给那些婆娘弄穷的。”

大学生叫道:“我无论如何不相信美丽的伯爵夫人是高老头的情妇。”

“我们并没要你相信啊,”伏脱冷截住了他的话,“你年纪太轻,还没熟悉巴黎。慢慢你会知道自有一般所谓痴情汉……”

米旭诺小姐听了这一句,会心的瞧了瞧伏脱冷,仿佛战马听见了号角。

“哎!哎!”伏脱冷停了一下,深深的瞪了她一眼,“咱们都不是有过一点儿小小的痴情吗?……”

老姑娘低下眼睛,好似女修士见到裸体雕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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