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继和
一、古蜀始祖的传说与古蜀经济生活的演进
古蜀五祖的名称排列起来是蚕丛、柏灌、鱼凫、杜宇、开明。从这个排列顺序可以看出一种文化现象,它折射出古蜀文明初生与初步发展时代经济生活的演进。如:蚕丛是采集野蚕为食的经济生活的代称。柏灌,根据诸种记载,与水利有关(灌有三解:一是观坂,指灌溉工程。二是鹳鸟,指捕猎时代。三是写作柏濩,指水之汇聚,其真实含义不可确解)。鱼凫则是渔猎时代经济生活的代称。田猎生活是到处游牧迁徙的生活,故生仙化幻想(“仙”就是“迁”),“仙去”,“得仙道”,“神化不死”。仙去的地点是湔山。杜宇魂化啼血杜鹃,唤醒农人春耕,故为巴蜀农祖。杜宇是初生农业文明时代经济生活的代称。开明上天成为镇守天门的开明兽,其字义是从迷蒙梦郭中得到启明之意,是文明制度(兴宗庙、五色帝、醴酒、荆乐等)兴起时代经济生活的代称。以上五祖的名称和排列顺序,刚好展现了古蜀文明由蚕丛氏野蚕采集,鱼凫氏捕鱼田猎,农祖杜宇发明田野农业,开明氏治水开启新文明的发展演进序列。其中包含着古人对古蜀文明由采集、渔猎生活进入农业定居生活的历史记忆的内核和历史信息传承的基因。
我在20世纪80年代曾写文论述上述主张。但始终未能弄懂为什么会出现这些代称?这些代称指代的历史记忆,究竟是什么内容?现在试着解读如下:
古蜀五祖的名称皆以虫、鱼、鸟、兽为号,显然可以把它们视作部族的图腾符号,是部族祖先来源的文化标志。这在中原部族里例证甚多,如以鸟名官、以龙凤名官等。那么,古蜀五祖应是五个部族,分别以蚕、鹳、鱼凫、杜鹃、开明兽等五种虫鱼禽兽名官。这五种虫鱼禽兽正好代表五个部族的祖先是从这几种动物生出来的(自然是传说),故每种动物代表一个特定的部族,是这个部族的文化标志(图腾),也是这个部族的名称。
鱼凫部族一定经过了好多代首领的统治,但皆失去其名,只剩下一个“鱼凫王”的名字,成为各代首领的通称,这就是古蜀五祖名号的来历。故蚕丛、鱼凫等名号,皆是“通名”,是“集体名号”,上代蜀王叫“鱼凫”,下代蜀王仍袭号为“鱼凫”。经过历史的淘汰,各代每个蜀王的名字都失去了,就只剩下古蜀王五个名号。实际上,每个名号包含着好多首领。只有开明王的记载稍详尽一点,包含十二世,世系较为清晰,而且我们还知道其中丛帝、保子帝、开明帝几个首领的帝号,他们都被统称为“开明”。想来,蚕丛、柏灌、鱼凫、杜宇几代蜀王,其中每代又包含若干个世袭的首领,因都在历史记忆中抹去了其真实的名字,就只剩下五个名号,代表五个部族。至于五个部族的蜀王名号曾经世袭多少代,因无文献记载,已经不清楚了。
进一步推测,这些名号很可能是根据每个部族自己经济生活的特征来取的。这五个部族经济生活的主要特征不同,名号也就不同。恰好五个部族依顺序演进为五种经济生活,因而也就有了从蚕丛、柏灌、鱼凫到杜宇、开明五种递进的名称。这同中原有巢氏、燧人氏、伏羲氏、神农氏的演进顺序一样,同样代表着不同的经济生活与生产方式。
二、柏灌、鱼凫活动的地域与温江的得名
鱼凫传说的遗迹在温江甚多,温江应是鱼凫部族的主要活动区域。柏灌王墓在温江。柏灌应是与鱼凫部族一起活动在温江的联盟部族。
温江得名于“雪水至此始温”,是温润适于农耕灌溉的区域。从岷江最早诞生的江源农业,其初始应在岷山上,当时还是初级农业出现的农牧经济时代。真正进到高级农业文明时代,是后来迁到成都平原才发展起来的。首先是从温润的温水区域开始的。因为上流的雪水区域是不适宜于高级农业种植的,只有温水区域最宜农作物生长,故温江区域是成都平原最早的高级农业奠基区域。这个区域的范围包括今温江与双流。其奠基者是蚕丛与鱼凫,鱼凫尤其起了重要作用。应该说,第一代蚕丛是高级农业的初始试验者,鱼凫王世则是高级农业的奠基者,杜宇则是高级农业的完成者,故杜宇被称为巴蜀农祖。说到优越秀冠的天府农业,其中犹不应忘记鱼凫氏在成都平原腹心区域(温江)探索排水灌溉农业的生产方式、寻找农业定居点、为发展高级农业奠基的功劳。
三、鱼凫历史文献与鱼凫考古遗址
历史文献与考古发掘对照,可初步拟出鱼凫部族生产方式演进的框架。鱼凫古城遗址是成都平原上城市最早在田野上定居生长出来的雏形。成都平原上已发掘或勘测的八座古城遗址,是成都平原上最早最大的中心聚落。这些中心聚落也是最早的古城,最早的田园城市。
四、鱼凫氏的“仙道”信仰与天府精神家园
与农业物质文明的产生相适应,在古蜀先民中出现了有关农业与定居的各种传说故事,表达了农耕社会的各种理想和价值观,从意识形态角度反映了这个时代的社会轮廓。
在田野农业的广袤土地上,更容易形成静态闲适的生活方式与行云流水、逍遥自在的生活态度,发展出羽化飞仙直至飞奔日月的浪漫幻想,成为一种浪漫仙化思维。蚕丛、柏灌、鱼凫“皆得仙道”,望帝春心魂化啼血杜鹃,开明上天成为开明兽,都是仙化传说。
从历史文献看,最明确、数量最多的仙化与仙道传说记载,在古蜀五祖中,当数鱼凫氏。如:“鱼凫王田于湔山,忽得仙道,蜀人思之为之立祠。”“蜀王之先名蚕丛,后代名曰柏濩,后者名鱼凫,此三代各数百岁,皆神化不死,其民亦颇随王化去。(鱼凫)王猎至湔山便仙去,今庙祀之于湔,时蜀民稀少。”“又次曰鱼尾,尾田于湔山得仙。”(此条可见鱼凫又名鱼尾,有人说是笔误,不见得)“皆得仙道”等等。
蜀文化重仙,巴文化重鬼,是重想象力、富于幻想的文化。蜀是仙源故乡,是神仙说的起源地。古蜀重仙的文明是诞生于农耕社会基础上的古蜀人的精神家园。它对后世的影响深远,对巴蜀精英阶层则形成“文宗自古出西蜀”的浪漫主义文学传统;对巴蜀百姓阶层则形成追求逍遥自在似神仙般自适性很强的生活方式,成为源远流长的休闲文化(参见拙作:《道源:古蜀仙道》,载(台湾)义守大学人文科学学报第一卷第九期)。
鱼凫仙化传说及其遗迹在温江区域传承数千年不是偶然的。
五、鱼凫文化的定名与定位
由上述诸端看,将鱼凫氏定位为新石器时代晚期至青铜文明初生时代的文化,应该是成立的。“鱼凫文化”这一命名,确有相当的考古和文献依据。何况它在民间流传数千年而不衰,保留了数千年历史记忆的内核和历史信息的基因,这是温江区值得珍视的历史财富。
在物质文化领域,鱼凫部族留下了最早的田园城市,城在田中、田在城中、城乡融会、亦城亦乡这一“城乡联姻”的历史财富。它是马克思称的古代亚细亚的“田园共和国”类型,也是马克思赞许的古代东方“城市的乡村化”途径的典型。古蜀古城时代是成都平原最早的田园城市时代,鱼凫古城遗址是温江区域最宝贵的历史物质财富。
当然,要把新石器时代晚期的鱼凫古城遗址与鱼凫传说时代的文献完全对接起来,构成鱼凫时代的历史框架还有相当的难度,需要探索。此次高端论坛是这一探索的起点。
在精神文化领域,鱼凫部族的仙化与神化传说,是鱼凫部族文化想象力的高超表现,是古蜀人倾向浪漫的思维能力的表现。古人的文化想象力,特别是仰望星空梦幻思维的能力,很可能超过今人,这主要是因为时代不同。原始时代的原始思维往往更为宏观,更为宇宙化与天地化。他们的思维方式至今还在蜀人中传承,但他们的思维能力是今人达不到的。这就同古希腊艺术一样,恩格斯说永远不可能在后代重现。我们今人的思维已被工业时代的机械思维所限制,更加精密化实用化,但也离“苞括宇宙,总览人物,控引天地,错综古今”(司马相如语)的古人宏观想象思维愈来愈远。古代可以产生玄想万端、探索天地奥秘的《易经》,今天的时代再不可能产生另一部《易经》。当今进入后工业时代,信息为主的思维正可以成为在现代化形态上对原始想象力思维回归的契机。因此现代田园城市的目标,既是传统田园城市优点的传承,又是未来生态城市的理想的发展。鱼凫文化为我们今天留下了仰望星空、诗意栖居、坚守精神家园的历史财富。承袭这一传统,有助于培植新的生活方式与新的城市文明,从中汲取历史智慧和激励力量,在工业化环境污染、人类都市病严重的今天,燃起对未来城市新的希望,早日走出工业化的严冬时代,回归生态城市的春天,此其时矣。
(作者单位:四川省社会科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