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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再说扬州城里,巡盐御史府上,迎来了又一个秋天。

林如海的夫人贾敏,自从去年产子后,便落下了病根,时好时坏,总没断了药。

今年秋天,来的似乎比往年更早一些,中秋刚过,凉风吹来,贾夫人便会咳嗽不止。

内室里,早就笼上了火盆,贾敏也穿上了棉衣,依然如同往日,歪在床上,养神罢了。

不多时,黛玉从外边进来,到了贾敏床前,先给母亲请了安,又问了中午的饭进得如何。

贾敏爱怜的拉着黛玉坐在自己的床头,不错眼珠的看着女儿,问道:“今儿先生讲了什么书?”

“今儿贾先生有点私事,并没给女儿讲书,只叫女儿练了一个时辰的字,便回来了。”

“恩,字要练,只不要太劳碌了,你身子原也弱着呢。”

“女儿如今已经好了很多,今年入秋也没觉得怎样。”黛玉自从去年随玄泽去了黛山回来后,身子也好了很多,雪雁每回都说,是拿一个水晶样的手环起了作用,它水气那么足,看上去像一汪清水似的套在姑娘的手腕上,姑娘可不就好了吗。

“恩,娘亲也想,雪雁的话是不错的,这个手环来历很蹊跷,你要好生带着,切不可遗失。”

“是。”说起了手环,黛玉又想起了那一弯银泉,本是想带着母亲去看看的,只是贾敏自生了弟弟,便没出过家门,十有八九都是在床榻上歪着,黛玉便只跟她说了此事,贾敏向来生性淡泊,对银钱之事也没上心,只说那是不可随意采撷之物,只看将来的造化吧,不要到处张扬。

黛玉从小最听母亲的话,于是也没再提起过此事。

“玉儿,你去叫奶妈子把弟弟抱来,我想瞧瞧他。”

“好,娘亲且慢些起来,仔细头晕。”黛玉和边上的丫头扶着贾夫人慢慢的坐起来,奶妈子方把一岁多的孩子送到了贾敏的面前。

“靖玉,来,让娘亲抱抱你吧。”贾夫人接过了儿子,抱在怀里,爱怜的摸摸他的小脸蛋,慈祥的笑着。

“妈……”小靖玉伸出胖胖的小手指,探入贾夫人的嘴里,咧开小嘴儿,憨憨的笑着。

“靖玉会叫娘亲了,真好啊。”黛玉在边上凑上去,也伸出纤细的小手,弹弄着弟弟胖嘟嘟的脸蛋。

说来也奇怪,小靖玉刚出生的时候,很瘦小,可是出了满月,他便长势惊人,此时一岁多,胖嘟嘟的小脸和黛玉比起来,像不是一个娘的孩子一般。

林如海总说,夫人把一身的营养都给了儿子,所以儿子很健康,夫人的身子却总是不好。若是要夫人的身子好起来,只怕要少疼一些儿子才好。

这些话,别人听来,是林如海与夫人结发情深的缘故,可真正明白的人,只有贾敏一人。

她原来曾经跟女娲娘娘许愿,自减阳寿十年换来了女儿黛玉;便深信神灵的力量,后又在灵月上神之前许下心愿,只要能为林家留下延续香火之人,并能健康的长大,贾敏愿再舍得人世间十年阳寿,以后林家世世代代供奉灵月上神,永远无止无休。

一个凡人,一生不过六十年,如今贾敏已经将近四十,舍弃了二十年的生命,她的人生之路也就走到了尽头。

但是,这个秘密,势必要跟着她一起带进墓地里去的。

林如海总有忙不完的公事,天黑了,仍旧没有回来。

贾敏吩咐管家娘子先安排黛玉去吃饭,自己只喝了半碗参粥,又叫人给老爷早早的炖了人参鸡汤,等着他回来。

吩咐完了这些,她又重重的咳嗽了几声,感觉胸口里闷闷的。便叫奶妈子把孩子抱走了,自己让就歪在床上。

想起了白日里,刚收到的家书,贾夫人的脸上便闪现一丝丝的笑容。

老母亲虽然年纪大了,但身子还算健壮,如今又娶了孙子媳妇和重孙媳妇,二人都是十分得意的人,虽然侄子们里面,没有几个成气候的,但一家子平平安安,和和气气的过日子,总比你争我夺来的好些。

听说二哥哥的儿子宝玉,比黛玉大了一岁,虽然淘气,但也还算聪明,但愿老太太不要太娇纵了,好好的培养他成人才好,原来二嫂子总是跟自己冷着脸,如今竟也能在老太太跟前虔心的孝敬了,其实,她对自己怎样都是无所谓的,只要对母亲孝敬就好……

人们常说,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是一种很让人鄙夷的做法,然而,贾敏这里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时,却没有人感受到她的可怜。

黛玉随便吃了点东西,便又回来陪着母亲。

“你去睡去吧,何苦又来这里熬夜。”贾敏爱怜的看着女儿说道。

“娘亲,天还早,我陪你坐坐。”黛玉接过丫头递过来的药,亲自尝了半口,回头说道,“这个药,熬得时间略长了些,以后熬药,减半柱香的功夫,少加一茶盅的水。”

丫头忙答应一声。

“你如今越发细致了,都是那些医书的缘故吧?”

“有医书的原因,也有雪雁的原因,这丫头平日里对女儿的饮食特别上心,连调料火候都盯得紧紧地,她说,有一些东西,和特定的东西搭配,或者可以益寿延年,或者也能要人的性命,更有火候的不同,而所发挥的作用也不一样,女儿想想,这也是有道理的,所以就暗自留心一些。”黛玉看着母亲把药喝了,就接过碗来递到丫头的手里。

贾敏点点头,嘴上不说什么,心中却暗暗的叹了口气。

即使是灵丹妙药,又如何医德自己的命呢?

“玉儿,若是那一天,娘亲不在了,你要替娘亲照顾好你爹爹,还有弟弟,知道吗?”贾夫人揽过女儿瘦弱的双肩,小小的女娃儿,将要面对什么样的命运呢?想自己从小长在娘亲身边,备受宠爱。真是不知前世做了什么孽,今生却不能看着自己的一双儿女长大成人。

“娘亲……”黛玉被母亲的话触及了心中的恐惧,一时间不知如何,竟呜呜的哭了起来。

“好孩子,不哭,人生在世,没有什么事情是十全十美的,在母亲的羽翼下快乐的成长,自然是一件好事,可是若是你能够独立的撑起一片天空,更能让娘亲的心无限慰藉。”贾夫人强忍着心头的悲痛,要在最后的日子里,培养起女儿坚强的心灵。

“人生在世,总有一死,不过是早与晚的差别罢了,即使娘亲真的活过了百岁,又能如何,将来你大了,还是要出嫁,成家后,你相夫教子,也是要独立撑起那片天。玉儿,我们做女人的,最重要的就是坚强,我们最大的资本,也是坚韧。男人要顶天立地,那是他们在外边要做的事情,也是他们的责任;而女人呢?就要撑起一个家,一个温暖的家。”

“娘,玉儿还小,不想听这些,这些话等将来女儿长大了,娘再说给玉儿听……”黛玉流着泪,拒绝母亲临终遗言似的话语。

“傻孩子,不要逃避,该面对的时候,要坚强的去面对。就像现在,娘亲的病一天天的重了,而娘亲也会在将来的某一天,突然离开你,离开你爹爹和弟弟,到那时,娘亲只要看见你能够坚强,也就能闭上眼睛了……”

“娘!……”黛玉痛哭失声,扑到母亲的怀里。

窗外的秋风,更加大了。呼呼的风声似乎也感受到了黛玉的悲伤,呜咽着,在扬州城的每个角落里飞扬。

林如海急匆匆的进了府门,身后的家人急急的跟进来,给他脱去了斗篷,换上了家常的薄棉衣。

“夫人今天怎么样?”林如海顾接不上丫头递上来的热茶,便又急急的往内室走去。

“小姐看着夫人进了药,此时刚歇下。”丫头跟在身后,亦匆匆的走着。

“又咳血了吗?”

“没有,夫人今天气色还好,拉着小姐说了好一会儿话,这会儿怕是睡了。”

“恩。”林如海没有停下脚步,沿着游廊继续往前走。

“老爷,厨房里有夫人吩咐顿好的老山参野鸡汤,是不是给老爷端来?”

“送到内室去吧,我要先看看夫人。”

“是。”丫头答应着,转身去了小厨房。

林如海到卧室的时候,黛玉已经回房睡了,夫人亦歪在床上合目睡了。浅金色宝蓝提花的锦被盖到肩下,屋子里暖融融的,火盆里的火还很旺。

林如海轻轻的坐到床前,先给夫人拉了拉被子,又把她搭在枕头上的手放进被窝里。

绝世的容颜,此时是那么苍白,昨日乌黑的云鬓,不知何时,已经有了几丝银白,不仔细看,自然是看不出来的,可是林如海的心里,妻子是何等的重要。

那日她在月下祈祷,自己无意间听得清清楚楚……

自减阳寿,为林家留得后人,以传香火……

真傻!

都说她是天朝第一才女,可是,如今她在林如海的眼中,却是一个傻傻的女人,傻傻的妻子……

你自减阳寿,又把夫君放在什么地方?

傻娘子!……

当时林如海不以为意,然而,不久后,夫人真的有了身孕。大家都很欢喜,唯有林如海的心里惊涛骇浪!

难道是真的吗?神灵真的答应了她?

一切都是真的,自从靖玉出生的那一刻,林如海终于相信,这个世界上,是有神灵的。

当初要化了黛玉去的一僧一道,还有玄暮山的空觉大师……

还有那个梦境……

还有黛山上,林子洞中的银泉……

这一切的一切,都说明,神灵是真的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的,而且,还为林家的夫人完成了心愿……

可是,又有什么用呢?

靖玉健康,夫人却一病不起,刚刚四十岁,便有了白发,衰老,提前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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