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
李恪上前一步，抬手抓住她的肩膀，似乎要将她捏碎了一般。这个让他一见倾心的女子，为了她他宁愿低到尘埃里，只为了能在尘埃里开出花来让她看见，她却选择视而不见。
“殿下这话，会叫人误会的，静姝不愿往后再有人误会静姝与殿下之间的关系，还请殿下日后谨记避嫌二字。”
静姝斟酌着言语，她无意伤了他，甚至是害怕伤了他，却不得不这么做。她生怕自己如果一时心软，会惹来日后无尽岁月的相互折磨，连那一点点温存的回忆都会被时光消磨殆尽，到最后只剩下彼此怨恨，何其可悲。
李恪却误会了静姝的意思，以为她还在介意着上回在两仪殿后花园里遇见萧莲的事情，挥去脑中奇怪的思绪，不由得笑开了，低头在静姝的额头上轻轻一吻，柔声哄着她，道：
“哪里就有人误会了，我喜欢你，这是光明正大的事情，为什么要避嫌。我知道你心里还放不下上回的事情，那的确是我叫你受委屈了，可是今日，我这脑袋，还不是因为你伤的，咱们这样，也该算是扯平了吧。我答应你，往后只要我在，绝不让你再受任何委屈。”
这是他给她的誓言，纵然府里有那么些的姬妾，他却从来不曾承诺过什么，这一次他心甘情愿，甘之如饴。
静姝原本并不算坚定的心开始动摇，举棋不定。她多么希望自己可以豁出一切，这凭着他现在给予她的感觉肆无忌惮的爱他，可是她不能，看过了太多的帝王家的悲欢离合，勾心斗角，那些笑脸之下隐藏的刀剑叫她觉得恐怖，那是她费尽心思想要逃离的地方。
静姝恍然想起了贞观元年的时候，彼时高士廉才被贬官益州，她还在宫里陪伴着才登上母仪天下位置的长孙氏。长孙氏曾经答应过她，高士廉携家眷同去益州，她可以留在长安城留在立政殿，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她自请随着家人一道千里迢迢远去益州。当时宫里人都说是因为她年纪小，害怕与家人分开，其实没有人到底是为了什么能让她如此坚定的离开这座繁华的帝都？
因为她看到了深宫之中最惨痛的一面，一母同胞的亲生兄弟，在江山皇位面前，都可以成为死敌，只有一方死才能终结。她躲在角落里，亲眼看着一支利剑贯穿了齐王元吉的喉咙，而在那位尊贵帝王的眼中，只剩下对失败者的冷漠和不屑，以及作为成功者的骄傲与荣耀。
李世民，他是天生的王者。玄武门，是他登顶荣耀巅峰最后的一搏，他是意气风发的王，四周是欢庆胜利的山呼声音，就连从来如水一般波澜不惊的长孙氏眼底，都染上了欢喜之色。
静姝却永远不会忘记，隐藏在这盛世升平之下的是血色的沧桑。
她如同一只受伤了的小兔子，惊恐的跑开。于她的祖父她的父亲，这都是捷报，没有人注意到静姝的惶恐，她一路狂奔回家，奔到母亲的屋子里，这么多年母亲的日子简单，如古井无波，她扑到母亲的怀里，放声大哭。断断续续的告诉母亲，太子与齐王，都已经被秦王的军队，斩落马下，魂归离恨。时至今日，她依然记得母亲手里常年不放开的玉佛珠扯断了线，落在地下发出清脆的响声，母亲眼中有一瞬的失神，继而泪湿了眼眶。
静姝常常在想想，若是这世上还有人会为建成和元吉的离去哀痛，那一定是她和母亲，过了若干年之后她才知道，原来最痛的那个人是彼时还在高台上看着的李渊，手心手背都是肉，他看着他的孩子骨肉相残，却无能为力。
静姝猛得一阵颤栗，这么多年过去，每当想到那日的玄武门，她的心里总忘不了利剑贯穿齐王喉咙的一刹那，那是她的心魔，是她永远摆脱不了的阴影。
“殿下抬爱，静姝并非还对当日事情耿耿于怀，只是静姝与殿下，是不可能的。”
一字一句，从静姝口中说出来，敲在李恪的心上，浇灭了他心中才燃起的希望。
李恪开口，带着不可置信的喑哑：
“为什么不可能？我已经打听过了，你从不曾定亲许人家，我也未曾迎娶过什么正妃，咱们在一起有何不可。或者是你心里依然有什么芥蒂？”
这么多年，围绕在他身上的羁绊太多，他府里姬妾成群，这原本也不是什么秘密的事情，他不信静姝不知道。况且这么多年来，长孙无忌明里暗里没少针对他，他也的确寻着机会就给长孙家或是高家使绊子，一如回长安那日在城门外，他的确是故意的。
他不知道静姝是不是在介怀这些，若她真的介意，他可以只要她一个，也可以为了她再不与高家或是长孙家为难，他只要静姝告诉他。
“并不是这样的。”
静姝多么希望这时候自己可以做一只乌龟，能够把头缩在坚硬的壳里，任外面再多的风吹雨打也不理会。
“那你告诉我到底为什么，你给我一个能说服我的理由。”
李恪不允许她的逃避，他不住的追问她，把她逼到了无路可对，两个人都红了眼。
李恪似一只愤怒边缘的狮子，声音里掩藏不住的怒气似雄狮的低吟，静姝眼中藏着泪光，却有孤注一掷的勇敢。
“因为你身上流着李唐的血。”
静姝开口，说出了心底里想着的那句话，恍若如释重负。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李恪疑惑静姝执拗坚持的理由，他见过那么多的女人，皇子贵族的身份，是他游走在花丛里的资本，虽然一早知道静姝与寻常女人不同，可是又有几人能够抵挡皇子正妃的诱惑，况且她从来都身在其中，她不似阴妃母家，与大唐隔了国仇家恨，她的祖父母亲兄弟都在朝为官，可她却偏偏清高得要逃离。
“逃离我大唐天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你逃得掉吗？更何况，你还有家人在朝。”
李恪唇角弯出一抹叫人读不懂的笑容，他以为静姝只是在找个理由搪塞他，他偏偏不让她如愿。
“我要逃离的，是你们家里那座四四方方的高墙，有那么多的女子心甘情愿的被困在其中，殿下又何必拉扯住我这么一个无心人呢？”
那是他的家，却不是她的家。李恪注定挣脱不开自己身上流淌着李唐血脉的事实，正因为如此，在他和静姝之间，划下了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
“为什么，为什么要逃离，你就这样讨厌我吗？”
原来这就是心痛的感觉，李恪自嘲的笑，枉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多情种子，从来不会为了一花一叶停住追寻的脚步，却原来他的心，也不是坚硬似铁牢不可破的，原来他的心，也会痛。
静姝看着他，他眼中的伤痛那么深，她也跟着痛，可她是这件事情的始作俑者，母亲说过的，自己的选择，是快乐是痛苦，只能自己承受。
“因为我不想沦落为布局人手中操纵的一枚棋子，我不想有朝一日我的真心抵不过权位之争，我更不想我爱的和爱我的，有朝一日统统都会背叛，我更怕最后的最后，你我之间所有的深情，都只能在深宫内宅之间，被勾心斗角阳奉阴违的尘埃掩埋。”
清亮的泪划出她的眼眶，李恪忍不住抬手触碰她的脸颊替她拭干眼泪。
他心爱的女子，怎么能这么轻易落泪呢？
原来是自己没有给她足够的信心，李恪试探性的开口，道：
“如果我承诺你，这一生我都会在你身边守护你，永不放手，你可会相信。”
静姝看着他，多么美好的承诺，从她爱慕的男子口中说出来，那原本应该是她觉得最幸福的时刻。她第一次，带着泪扬起红唇，笑得极美，像风雨中绽放的花蕾，异常柔弱又异常坚强，叫人心生怜惜。
静姝轻轻摇头，不是她不信他，只是等闲变却故人心，李恪如今深爱着她，就算是许诺天荒地老也是在所不惜的。可是时间的力量如斯强大，强大到逼视着人的眼眸，又有谁会一直在原地徘徊，就算是她自己，她也不敢说永远没有一点儿移动。
帝王之家的爱恨情仇，进退取舍，容得下勃勃野心，却容不下儿女情长，可偏偏她没有那么宏伟的志向和抱负，她只想过自己闲庭花落，岁月静好的日子。
静姝摇头，在李恪的意料之中，只不过是他自己不死心罢了，巴巴非要问出口。李恪松开抓住静姝肩膀的手，失魂落魄。
她不同于寻常人家的闺秀贪恋富贵乡里的缠绵痴痴不肯离开，她似别抱根芽，游离于富贵之外，冷眼看万丈红尘滚滚，随时可以入世，又随时可以出尘，就算是把整个天下捧到她面前求搏红颜一笑似乎都是对她清高的亵渎。
这样的女子，就算不属于他，也注定要让他牵挂一生。
屋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静姝抬手，拭尽眼中泪，旋身开门，原是清澜煎好了药送了进来。
清澜托着锦盘放在桌几上，偷眼打量着静姝的神情，察觉到满屋子弥散的忧伤，放好锦盘之后转身出去掩上了房门。
李恪似不曾发觉，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静姝看着他的背影，心中万千感慨。
走到桌几旁，双手托着端起药碗，褐色的汤药，带着中草药特有的气味，袅袅升起的白烟，冲破了两人之间的沉默。
“把药喝了吧，小心烫。”
李恪看了看静姝，又看了看她手里的药碗，只要是她想要的，他都会照办。
接过药碗，仰头，一饮而尽，全然不顾汤药烫口。
越过静姝，李恪走到桌案旁，将空了的药碗放回锦盘，回头，看着静姝，意味深长：
“你不想要勾心斗角尔虞我诈，那就不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你想要自由，那我就给你自由。”
说罢，开门。在静姝还不曾回过神来时候，悄然消失在茫茫无边的夜色里。
静姝反复咀嚼着李恪的话，却不明朗他的意思。清澜在屋外看着李恪出去，进了屋子，看着静姝。
她跟了静姝怎么多年，她都是胸有成竹的，有着泰山崩而不变色的从容镇定，从来不曾见过她这般彷徨失措的模样。清澜靠近静姝身边，扶着她，在她耳边低声问她：
“那是蜀王殿下，是不是。”
静姝无力靠着清澜，在软榻上坐下，满身疲惫，微微阖起眼眸，缓缓点头。
她多么希望这是一场梦，梦醒之后，她还在益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