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重重长廊甬道,前方就是两仪殿。太极宫不似后来的大明宫般金碧辉煌的奢靡,更多的是古朴的厚重与大气,殿中悠扬丝竹声音高亢婉转,梨园琴女亦是琵琶声里的国手。
內侍高唱“陛下皇后娘娘驾到。”
李世民甫一进殿,殿中人似排山倒海之势般跪下叩首,山呼万岁。瞧得出来李世民今日甚是愉悦,一手在宽大的衣袖下挽住长孙的手,越过群臣,高台上座,君临天下,俯视苍生。
“众卿都起吧。今日召众卿欢饮,大可不必拘束,都坐。”
众人又是一阵山呼言谢后起身,坐回各自的位置上。前唐不似之后城中盛行慵懒之风,彼时朝中众臣都是从隋末狼烟走来,与王世充,窦建德征战时浴血而出的铮铮汉子,战场上人人都有以一当百的万丈豪情,朝堂上也人人英伟之气补钙,相较后世奢华慵懒的矫揉姿态,确实叫人眼前一亮。
静姝与采薇坐在一处,长乐贵为公主,坐在靠近上首的位置,旁边是长孙湄长孙芃姐妹。静姝总察觉有一道灼灼目光盯着自己,甚是别扭的紧。不经意间顺着感觉抬眸,恰对上李恪清润含笑的眼眸正直直的盯着她,忙收回视线,专心盯着桌上的果盘平复惊慌失措的心,李恪见静姝如此行状,笑意更深。
正在尴尬时候,外面內侍的声音再次充斥着耳鼓:
“太上皇驾到。”
这声响对于静姝,如同冬日里的暖阳一般,让她挣脱李恪目光的束缚,静姝忙拉着采薇起身,李世民与长孙亲自起身走下高台,往两仪殿外扶着刚从轿辇上起身的太上皇李渊。
从七岁接受世袭唐国公开始,李渊的一生说来也是个传奇,他从隋末乱世的滚滚烟尘中走来,与李建成、李世民携手拿下这锦绣江山,看尽繁华,却在晚年时候亲眼看着祸起萧墙,看手足相残,子孙零落,何其可悲,如今这位曾经叱咤风云的英雄垂垂老矣,再不复当年壮志雄心,只能在大兴宫中静度余生。
出乎静姝的预料,也出乎大多数人的预料,这样的日子太上皇来了,或许是因着过几日又要再次为窦后追加谥号。多年的陪伴,窦后为他诞下最出色的儿女,如今再看,留在他身边的也唯独一个李世民了。这么多年,太上皇从来不曾停止过对李世民的怨恨,怨恨他当初为何赶尽杀绝,不留一线,却也深切的知道,因为他的儿子们都太过于优秀,必得要一方死还能平息这场纷争,故而他虽然怨恨,却从不曾责怪,就算换了建成,李世民一样身死魂灭。
多年在大兴宫,青灯孤帐,那是他自己给自己上的枷锁画地为牢,他还记得他答应过窦后,护佑他们的儿女一世长安,他终究是失言了。这天下的责任太重,江山的诱惑太深,不是不想遵从对她许下的失言,只是对于妻,他只能叹一句早已无能无力。
静姝轻轻抬头,李世民眼中一闪而过的惊讶,这么多年来,父子之间的嫌隙一日一日的加深,这么多年的除夕盛宴,无论李世民付出怎样的诚意去请,李渊都把自己关在大兴宫中寂寞渡过,他从没想过今日父亲会来,恍若回到刚刚起事的那段时光,却终究再也回不去了。
瞥见李渊苍老的面容,李世民与长孙扶着李渊,在高台左侧的位置坐下,环顾下面曾经共患难如今共富贵的同袍,李渊的目光最终停留在了魏征的身上。这位唐初时候最著名的谏臣,遇上胸襟宽广的李世民,谱写了多少令后世文人羡慕的君臣佳话,可又有多少人记得,他曾经是李建成的属下。
李世民在李渊和长孙中间的位置坐下,这天下如今是他的天下,李渊心中涌起哀伤,李世民不是他最宠爱的儿子,却将他送上了权势的巅峰,后来又狠狠把他拉下马来,用他最珍贵的儿子殉葬。
帝王抬手,众人坐回自己的位置,唐初时候的风云际会,静姝悄悄打量着殿中神色各异的人,随便调出一个,都足以搅弄风云。
不是不感觉到那似有若无的目光,静姝刻意不去理会,他却越发的放肆。
“儿祝父皇龙体康健,万寿无疆。”琼浆美酒斟满樽,李世民起身,端起金樽,敬祝李渊。
群臣随之起身,端起玉杯,遥遥向太上皇道:
“臣等恭祝太上皇龙体康健,陛下福泽连绵。”
七十古稀,百岁已成奢望,说什么万寿无疆,其实李渊已经觉得自己活了太久太久,久到已经快要忘记了那些已经不在了的人。
太上皇举杯,与朝臣共饮。这天下是李唐的天下,纵然父子之间的嫌隙再无法填平,却也依然是茕茕孑立在王朝顶端的人。
因着李世民开了这样的头,众臣却是越发的放开了些,似乎回到了那些年在行军征战时候同寝共饮的模样。
丝竹喑哑,鼓乐生生,舞姬鱼贯而入,奏得是恢弘气势。采薇素来不曾在丝竹管弦韵事上留心,却也听得出这声音中蛰伏的磅礴气势,垂首低声问:
“阿姐,这是什么曲子。”
“《秦王破阵乐》”
静姝轻声脱口而出,她曾经听父亲说起过,这支曲子是昔日李世民打败刘武周之后,由士兵填词赞扬他的气势而作,从贞观元年时候起每次宴会上皆演奏这曲子。
舞姬挥动水袖,不见纤细只见铿锵,那股子豪迈之情深深吸引着在座的人,都是曾经流过血的军人,那些从死人堆里爬过来的日子,后世的耽于逸乐自是无从相提并论。
静姝喜欢这样的舞蹈,追随着舞姬的身影,静姝的目光穿梭在人群中,捻一枚剥了壳的晶莹的荔枝入口,不期然对上一道目光。
尖利,狠毒,嫉妒,疑惑……
各种不同的滋味纠缠在一起,让静姝没来由的周身一凛。
那目光的主人正坐在杨妃身侧,笑得春风婉转,可那笑容分明没有沁入眼底。静姝想起长乐曾经告诉过她,杨妃曾接了她母家的侄女入宫相伴,那时候正是君王爱怜她的时候,自然她说什么都是好的。
隋炀帝后萧氏,却很少有人知道杨妃的生母是谁,其实杨妃的生母也姓萧,正是隋炀帝皇后的堂妹,后来册封了萧嫔的,如今在昭庆殿里陪着杨妃的萧莲,是萧嫔的嫡亲侄女。
静姝不知道萧莲这目光可是看向自己,过去的她们,从来没有什么交集,纵然是那些在秦王府里的日子,静姝也是常伴长孙身边,极少出门的。
静姝垂下眼睑,端起玉盏,葡萄美酒,楼兰佳酿,是她喜欢的味道,身侧不知何时有宫娥过来,附在她耳边轻声道:
“长乐公主请高小姐往后殿的园子去。”
静姝探身,长乐不知何时已经离了位置,瞧不见人影,缓缓点头,宫娥退到一边,静姝寻了个空儿起身从侧殿出去。
她不曾察觉,在她起身的时候,有两道目光纠缠在她的背影上,想要一探究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