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行色匆匆回到立政殿的时候,外殿早有皇后娘娘安排的女官立在门外静候。瞧见她们过来,举步迎上,附在几人身侧窃窃低语,原是皇帝陛下来立政殿邀皇后一同赴宴。
垂首跨过门槛,青铜兽口的香炉中依旧轻轻袅袅的飘着青烟,熏得一殿皆是令人察觉宁神静气的檀香味。这是皇后娘娘最喜欢的味道,从前她还只是秦王妃的时候便最喜亲手抓起香料投进炉中,然后翻开书卷,读书习字,不论外面风雨如晦,她都是一派岁月静好的模样。
入中殿,陛下皇后上首端坐,四妃分坐两侧,鲜于氏尉迟氏陪坐下首。看那阴德妃,说不尽的妩媚韵味,那双上扬的丹凤眼,画着长眉入鬓,笑得媚眼如丝,眼角眉梢尽是风情流转,摄人心魄。昔年阴世师与李唐隔着的国仇家恨,似乎随着时间的沉淀烟消云散,而今阴氏列一品四妃,又为李唐诞下皇子李佑,陈年旧事,渐渐忘却。
陛下的目光,时不时在阴妃的面上停留辗转,又碍着面前一后众妃在座,亦不好多说什么。反观众人神情,却是迥异得很。韦妃装作不曾看见的模样,瞥过脸去,悄声与尉迟氏说着什么,杨妃到底是大隋公主,虽不曾册封什么名号,却也足是傲气,瞧着阴妃,冷冷一哼,瞥过眼去,与身侧的淑妃自说自话,相比较那只会狐媚功夫的阴妃和清高自诩的贵妃,杨妃倒是觉得与燕妃更投契些。
唯独皇后,坐在最靠近陛下的位置,对他所做的一切都看在眼中,却分明在她的眼中面上,看不到半点嫉妒与不甘的神色,多年的相濡以沫,她太了解身边这个同床共枕的男人,多年的朝夕相处,她也太明白面前这群勾心斗角的女人,女人懂得用自己最柔弱的姿态去获取自己最想要的东西,男人明白为了获取自己最想要的东西可以不惜付出任何代价索取。面前的四妃,除了燕妃,为了韦妃,他可以抛开从一而终的贞洁之见;为了阴妃,他可以放下积攒多年的家族仇恨;为了杨妃,他可以不顾忌她身为前朝公主的忌讳。可是这些女人一旦威胁到他的皇权,威胁到他的锦绣江山,他一样可以毫不留情复送她们赶赴死亡的盛宴。
男人的心,足够柔软,柔软的可以温存天下红颜;也足够狠,纵然是骨肉至亲,也偿不了花花江山连绵秀丽。
长乐走在前面,四人跟随身后,上前叩首:
“长乐见过父皇。”
“臣女拜见陛下。”
瞧见她们进来,阴妃正了正身子,端起大唐皇妃应有的高华气度。李世民抬手道起,后侧头对着长孙皇后笑道:
“只是舅父与无忌家的孩子吧,好些年没见了,竟是都长大了。如今算算,咱们的承乾和泰儿,也都大了。”
皇后款款臻首,这是一个皇后与帝王该有的相敬如宾的模样。夫妻数十年,她依然记得新嫁那会儿,母亲告诉她的,像一个妻子对待丈夫那样的对待李世民,这么多年,她做到了,而且一直做得很好。后世史书,每每有记载长孙皇后,通篇下来全是溢美之词,她是李世民最敬重的妻子,朝臣心中完美的皇后,甚至有时比帝王还要冷静,这样的女子阖该是来母仪天下的,却承受不来帝王温存,温柔乡里枕臂同眠的缱绻。刻意忽视帝王语气中夹杂的亲昵,贯是沉稳的声音入耳:
“可不是嘛,这群孩子都已经长大了,承乾今年也到了该行冠礼的时候了。”
“冠礼之后,你也该张罗着给承乾挑选太子妃了。想当年你可是十三岁就嫁到了李家,后来母后因病离世,李家琐事也多赖你担承着了。”
再说起昔年旧事,长孙绽出淡淡笑容,从唐国公的儿媳到秦王妃再到母仪天下的皇后,这么难的一条路,一路上风雨荆棘全是二人携手面对,风和日丽也好,狂风骤雨也罢,相聚也有相离也曾,那些过往,烙印在彼此的心里,铸成二人最后生命中最强的底色。看着长孙偶尔展露的笑靥,李世民几乎看到了,明明是最寻常的笑容,看着却比韦妃的谨慎,阴妃的妩媚,燕妃的清纯,杨妃的骄傲更让他心中悸动。平日里的长孙,一如她的小字观音婢,那是高台之上可远观而不可亵玩唐突的美人,她周身充斥着的谦和似乎是慈航普度,而此刻她唇畔扬起的笑容却不再只是得体大度,却是源自真心,李世民恍然有一种感觉由心底冉冉升起,大约他这一生征战之后手段狠辣,割舍不下的唯独这个十三岁时就陪在身边的妻。
静姝看着李世民看向长孙时候眼中不加掩饰的赤诚情谊,心中一动。都说最是无情帝王家,帝王家中最是寡情薄幸的当属帝王,因为有雄霸天下的勇气和决心,所以从来对女子不屑一顾,更何况乱花渐欲迷人眼,唯有得不到的还是窗外的白月光和心上的朱砂痣。可现在大约也不尽然,刻骨铭心走过的一段路,又怎么是人能够随意代替的呢。
静姝从不愿入帝王家,从小跟在秦王妃身边,她看到了太多的杀人不见血,足以叫当时年幼的她陷入深深的恐惧。后院里的明枪暗箭,却比战场上的厮杀搏斗,更让人触目惊心。在益州的五年,她觉得自在安稳,那苍茫庄严的墙垣,是她一心要逃离的地方。
微微侧头,正瞧见长孙湄垂着的眼睑微不可察的抖动,大约是帝后刚才说起为承乾选太子妃的缘故,她竭力稳住自己的神色,却忽视了她此时捏紧的手指隐隐看到了青筋凸起。
“承乾是到了该挑太子妃的时候,蜀王同承乾年岁相当,杨妃你作为母妃,也该提蜀王张罗起来才是。”
当初承乾出生那会儿,最高兴的除了帝后之外,大抵该算是杨妃了。窦后曾叮嘱李世民,他的长子必得是长孙所处,若当初长孙的第一胎是个女孩,那李恪断是没有出生的机会的。
“多谢皇后娘娘关心,皇后娘娘之后要为太子纳妃,不如劳烦皇后娘娘也替臣妾和恪儿留心如何?”杨妃起身,似弱柳扶风,轻轻袅袅。
“这倒是个好法子,即是要招了京中那些士族门阀里的小姐入宫相看,也就一事不烦二主,皇后一道办了,贤妃在旁多帮衬着些。”顿了顿,接口道:
“有皇后在,朕也可安心。”
杨妃悠悠一屈膝,巧笑从唇边荡漾开去:
“臣妾谢陛下,谢皇后娘娘。”
李恪与承乾不同,自从去了封地不久,那风流韵事就在长安贵族中传开了,说好听的是人不风流枉少年,说不好听了就是颇有其外祖遗风,虽还不曾迎娶了王妃进门,可听说府上已经纳了几房妾室,甚至常常流连乐坊,数日不归。
静姝想起在太液池边遇到的李恪,贝齿轻轻咬着下唇,城门外,太液池两遭遇见,却偏偏每一回都叫人觉得难堪的很。
皇帝身边的內侍进来,躬身回话:
“回陛下,两仪殿内一应皆准备妥当,请陛下与皇后娘娘移驾。”
李世民听完,从座位上起身,其余人也跟着起身,皇帝上前执起长孙的手,越过众人先一步往前,身后跟着四妃,尉迟氏扶着鲜于氏跟在身后,长乐并四姐妹走在最后出了立政殿。